“追求的是一种大的散文”

——庞进散文创作论

赖翅萍  发表日期:2005年11月25日  

 

的确,与时下充斥文坛的那些平庸、平淡、媚俗、无聊,思想贫乏,生命体验苍白的“小女子散文”相比,庞进的散文无疑是可以归于“大散文”之列的。

庞进的散文创作视野开阔,内容广博庞杂。20世纪以来中国散文涉及到的人与历史,人与文化,人与生命,人与精神,人与人,人与书,人与生活,人与环境,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等一系列母题,庞进几乎都程度不同地有所涉猎。而不管他面对任何母题,似乎他总不肯浅吟低唱,他总要用自己的“心”来写出散文的“大心”,以自己博大的心胸和常识,胆量与才情挖掘出他所抒写的对象的博大内涵,努力营运出散文的“大美”境界。因此他的散文总是给人一种沉甸、厚实的质感,透视出清新的强健的思想力。庞进以大的思想分量和由此产生的震撼力一洗“小女子散文”给人的“轻浮”印象,树起一种“大散文”风范。正如贾平凹所评,庞进“追求的是一种大的散文。”(《西安晚报》98年3月24日副刊⑩版)

这种“大散文”风范,首先表现为庞进的大关怀和大意识。

1.文化关怀与忧患意识、使命意识。

庞进藉着自己较高的文化知识修养(哲学学士,文学硕士),多年来对龙文化研究所炼就的对文化的金星火眼,多年的记者生涯所养成的使命意识,闯入了当代文化散文这块诱人的领域,写下了像《龙颜沧桑》《漫道雄关》《背对城墙》《骊山云树》《云阳狱》《酱菜的闲话》《兵马俑狂想》《坑儒谷写意》等文化散文。这类散文因其以富有文化意蕴的载体,如神话传说,历史典故,名胜古迹,人文山水等为对象,又以宏阔的文化视角挖掘文化载体丰富的文化内涵,而极易让人想起余秋雨。但两人对传统文化的情感态度却迥然有别。与余秋雨“告别”传统文化时流溢着的苦涩、凝重、幽惋的情感美趣不同,庞进更多的是“批判”——对传统文化的负面进行犀利、明快、深刻的批判,因而他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意识就更为突出。

他能从潼关酱菜的“浸”“染”的制作工艺中,别致而又深刻地发现传统文化对国人宣教熏染的强大持久,从而呼吁中国人不能囿于传统。(《酱菜的闲话》)能从几千年“龙”文化的沧桑演变中,慧眼独具地发现民族性格的负面:崇尚混沌,不讲精确的“模糊集合”思维,善于造神的脾性,畏惧权力的心理等。(《龙颜沧桑》通过对骊山老母的追本溯源,饶有趣味又不乏宽容地剖析了百姓对神(乃至宗教)的实用主义观念。(《神的问题》)特别是在《漫道雄关》《背对城墙》《骊山云树》《云阳狱》《兵马俑狂想》《坑儒谷写意》等文中,庞进以智者的清醒和深刻集中对封建文化的专制性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和猛烈的批判。作者面对蓝田武关,临潼兵马俑、坑儒谷,骊山,泾阳云阳狱,抒发的不是秦牧面对辉煌文明的陶醉,也不是余秋雨面对文明流失和文化失传的感喟。他看到的是周幽王的专制,秦王的专制,汉武的专制,唐太宗的专制!他深刻地揭露出封建文化的“专制”实质:把人不当人,对人的生命、尊严、自由、个性的扼杀。或暴虐如秦王,用“滚滚头颅,垒垒白骨,汩汩鲜血”,成全了自己的帝王梦;或独裁如李隆基,天下英雄人杰都必须“入吾彀中”;或淫乐如周幽王、唐玄宗,沉湎酒色,弃社稷江山不顾;或色厉内荏如秦王,焚书坑儒,惧怕知识和思想。面对封建专制的种种,作者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愤之情,借兵马俑将士之口道出自己深深的忧思,“一个民族老像我只有完蛋。”

于是我分明还强烈地感受到 ,庞进在对历史文化的批判中总是夹杂着如何记取历史覆辙的深深的忧思。他的思古幽情总是立足在人的解放以及现代文明和现代化建设上的。这就使他的散文始终涌动着鲜明的忧患意识,不但有精英文化者对人形而上的关怀的“哲人的深刻”,也有主流文化者对民族命运的关切,对现实的现代文明建设的自觉关注。庞进自觉地把触及灵魂的文化启蒙与推动现代化建设的遵命意识结合起来,我以为这是深得鲁迅文化批判散文的大家风范的。

2.人的生存环境的思考与新的宇宙观。

在庞进的关于人类生存环境思考的系列散文里,如《夏夜里》《爆炸的宇宙》《石榴的意味》《问雨》及旅外散文《怀念乌鸦》等,庞进以饶有趣味的笔墨带着读者一道漫游宇宙、地球的历史后,沉痛地展览着我们日趋恶化的生存环境,“多子多福”的生育观念导致的人口爆炸;钢筋水泥、机器噪音、废气污水导致的环境污染;对飞禽走兽斩尽杀绝,伐树铲草,大兴土木导致生态环境被破坏。“人走到哪里,就把大自然破坏到哪里。”“尤其是我们中国人。”面对如此种种,作者清醒地指出,“自然环境,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所在。我们破坏大自然的和谐,摧残大自然的生灵,最终受害的将是我们自己。”(《怀念乌鸦》)并厉声疾呼“面对不断爆炸的宇宙——做做‘杞人’,忧忧‘天’。从而多干些与大自然谐和的好事,……”(《爆炸的宇宙》)

这是一种高屋建翎,总揽全局的“大气”。这类散文不但取材宏阔,而且对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作了哲学层面的深刻思考。出于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深切忧虑,庞进认为建立新的宇宙观,提倡“人合乎天”,把大自然的可持续性发展看作高于人类的发展,把人看作是自然的理性部分,已经成为人类刻不容缓的事情了。

3.精神关怀与精神超越。

这是庞进所致力抒写的一个重要命题。他把《自白:让灵魂高飞》作为《慧雨潇然》集的开篇,很有些宣言的味道。文中有一段这样的话:“是的,许多人在许多时候都活得象猪一样:在大大小小的圈栏里,吃了睡,睡了吃,生产着粪便和肥肉、瘦肉,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问题在于:我们是人,不是猪。”是的,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人有精神。

所以当庞进梳理着自己的“过去时生活”时——作者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是在“文革”中渡过的,我能感受到他的写法与巴金的《随想录》、赵丽宏的《岛人笔记》着眼于“文革”留给人们的惨痛记忆不同,庞进关怀的是那时他作为一个不太谙世事的少年和略为幼稚的青年的精神状态。在《饥饿》《懵懂》《灯头》《草鞋》《童年的音符》《十六岁纪事》《旧居与新家》《圆圈》《往事》等篇章中,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庞进精神上的尤如太阳初升的独特感觉:觉得特别热,特别光亮,特别兴奋,特别热情,但完全不解其中的缘由。正如他在《往事》中所说,“那时候有些傻,却聚了一疙瘩劲;那时候胸中一团火,尽管生活条件差;那时候很浪漫,觉得干的一切皆神圣;那时候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实际上这种精神体验不但是那个时代许多少男少女的共同的精神体验,也应该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的精神体验:有时人类物质越贫乏,社会越是高度集权,精神理想就越单纯越执着,越有圣光。人们对于这种苦难中的记忆就越为清晰。

这种虽有灵光然而毕竟带有一些感性和盲目的精神会不会成为人类最终的精神追求呢?作者似乎也在困惑,他在问自己,“那么,是不是需要看山再是‘山’,看水再是‘水’呢?”特别是作者在对“现在时生活”游历后,这种困惑愈为加剧。“现在时生活”与“文革”生活相比,虽然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了,科学技术也发展了,民主社会大力发展了个人主义,生存空间无处不充满着教人如何生活的各种思想。然而人们的精神却不再有神灵的光彩“后来渐渐地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了”,(《往事》)精神之河遍地是些“烦恼”“孤独”“无聊”,“生活是眼睛,烦恼是眼角屎”,(《烦恼》)“孤独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存”,(《孤独》)“人是无聊的动物”。(《无聊》)当作者向女儿讲述小时候用的是自裁本子,正面用了反面用时,女儿不以为然的撇了嘴,这时庞进写道:“我沉吟着,一时竟没有合适的话好说。”(《草鞋》)我们能感悟到庞进对现在时的精神气息的稀薄的不可名状的淡淡的忧伤和困惑。于是他觉得在今天,“大路小路陆路水路公路铁路高速路泥泞路柏油马路盘山路,最难走的是心路。”(《心路》)

应该说,在充满着现代文明的物质成果的今天找寻什么样的精神支点,这是每个作家无法回避的问题,也是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我们欣喜地看到庞进在经过困惑后作出了自己独特的回答。无论是作者对灵肉和谐交流的人生极致美的追寻(《心中有个维纳斯》);对理发师追求“内心舒坦”,对庸世俗心的超越的欣赏(《理发师》);对金老几十年如一日忍受清贫,选择“不争”却兢兢业业的超拔的精神力量的赞叹(《金老走了》);还是对玄奘法师穷毕生精力,吃千辛万苦的求索精神的感念;(《玄奘塔前》)对遭遇囿禁,仍保持清澈透明,包容天地,保持“得大自在”心态的感悟,都可以看到庞进对经过理性锤炼的超拔的精神力量的仰慕和渴求。这种精神力量与“文革”时的精神自由不同,它产生于主体的自主和自觉,因而给人的启迪是尤为深刻的。

其次,庞进的“大散文”风范还表现在散文文境的开阔,文体的自由潇洒上。

我不敢说庞进的散文在艺术造诣上达到了多么高超娴熟的“大手笔”境界,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散文思致是奔放的,文境是开阔的,文体是自由潇洒的。他抚四海于一瞬,努力熔史识、思想、情趣、理趣于一炉。他艺术上不拘定格,多方尝试。

就题材而言,如前所述,他贯通天地,遨游古今,纵横中外,文化历史题材,自然题材,人生题材,社会题材,内心题材,知识性题材,外国题材等都有尝试,体现了一名作家渊博的学识底子和开放的创作视野,体裁样式也较杂,有文化散文,读书杂记,游记,风土记,叙事散文,抒情散文,散文诗等;语言也丰富多彩。庞进似乎更乐意随内容不同而自由驰骋他的多种语言天份,或绮丽或洗炼或朴素或清新或锋利。他一会来一段整 精美古色古香的骈体语言,如“那气吞山岳,排山倒海的陈势着实令我们震动。铁马舞金戈,虎贲百万兵。两千年前的三秦壮士,就是这般模样——或嘴角含笑;或眉梢挂愁;或凝目如炬,或呆立若石——却都一无反顾地挺进在战阵之中。/滚滚头颅,垒垒白骨,搅和着汩汩鲜血,成全了一个人物的帝王梦!”(《背对城墙》);一会又用非常清新诗意的笔调去抒写,如《玉龙雪》,末段诗意盎然“那天晚上,我们在林中的木屋投宿,凭栏望,天上的星星特别大,特别亮;月亮也特别近,特别明;松风沙沙,杉涛阵阵;玉龙山上的雪,堆玉垒白,极纯,极净。”还有那些犀利的议论性语言和自然亲切的口语化的叙述性语言更是随手可拾;结构上除了整饬精美的散文诗外,庞进散文的结构大都显得舒放自由。

这多种多样的艺术尝试造就了庞进散文文境的宏大开阔,文体的自由潇洒。然而在这的背后,实际上标示着作者这样一种创作姿态:不拘成规,不拘定法,自由自在,任性任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怎么合适怎么说。这是一种自由的气度,对作家而言,这是造就“大气”非常重要的素质,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然而同样重要的问题是,只有无目的无规律但又合目的合规律的自由才是高度的自由;只有“随心所欲不逾矩”,任性任为但又暗合散文创作规律的自由,才能臻达散文艺术的“大美”境界。

基于这种认识,我对庞进的散文创作便有了更高的更热切的期待——作为上乘散文的期待,那便是在自由中节制和在节制中自由。诸如如何依据自我的艺术思维和艺术情趣,清爽文体,寻找自我更能娴熟驾驭的某种文体形式;如何为“理性”精神寻找一种更有利于编码的感性形式;如何在时空大转换的舒放中注意结构的自然谨严等,当是庞进下一步散文创作所努力的。而《玉龙雪》和《漫道雄关》的出色描写也许更能给庞进关于“节制”的启示,《玉龙雪》将高远的情“节制”在清丽的境中,情因景生,景因情美,全文情景水乳交融,营就了一种清新悠扬、情韵阵阵,意韵深长的美学境界。《漫道雄关》将思、理自然巧妙地“节制”在三幅形象的画面中,也给人丰富深远的启迪。

 

(本文1998年6月19日《西安日报》;作者 赖翅萍 系广西玉林师专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