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娘家那黑漆大门里出来,宝云的双腿就沉重起来了。她缓慢地挪着步子,清秀的面庞笼着一层郁黯的色彩,大而深的眼窝儿里,闪射的竟是忧愁的光波。
已是晚霞熔日的时候。身边闪过送粪的车辆;路旁地里,有人正起劲地扬着粪土——为了来年的收获,谁不下势摊底呢?看着这生动的画面,宝云的心底又兜上来一股难言的酸楚。
起早贪晚,花了许多工夫,粪土才被一点一点地挖出打碎,堆在后门外了。下午,她挣扎着往地里送。可是,身子有孕,体质又单薄,一架子车粪土未拉到地里,就累得几乎要晕倒。于是,她便来娘家叫帮忙了。没想到,她父亲竟没有了喊一声全村鸡飞狗跳墙的气派,蹲在家里抽起了闷烟——也为送粪的事发愁呢!儿子在外面工作,让他这位十多年没摸过柄把的党支部书记拉架子车到地里去,真有点“那个”!雇人吧,要付“票子”。唉,如今人们都“牛”起来了,不像以前那样可以随便使唤了呢。
“宝云,回家啦?”一个熟悉的、热辣辣的声音迎面撞来。
宝云微微地抬了抬头,医疗站站长已下了自行车。她冷漠地“唔”了一声,低头朝前走去了。对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娘家堂哥,宝云从心窝里反感。当初,要不是他……唉,难忘的当初啊!
五年前,十九岁的宝云高中毕业回乡不久,父亲就把她安排在医疗站取药了。医疗站对面,跨过马路,是大队的电房。李保民,这个二十二岁的大队电工,早一届的高中生,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姑娘的心房里来了!小伙子火热的情怀,豪迈的谈吐,英俊的容貌,像一枚枚火种,投入到少女的情窦深处。像任何人的第一次爱那样,当自己发现的时候,已是那样的热烈、迫切而不可抑制了!眉传目送,书来信往;窗前吐情怀,月下诉衷肠;编织理想的花环,憧憬美妙的未来——他们幸福地领略着初恋的神秘味儿。
然而,事情不由心上来——当医疗站站长看出他们的微妙关系后,便立即披露给了她的父母。
平地一声雷,支书的瓦房院震动了。
“不准你和那李家娃来往!”父亲严正警告。
“为啥?”女儿不屈地问。
“他屋里一伙娃,欠外债几千块!”
一阵昏眩,宝云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一定神,啊,是他!拉着一车粪的他!宝云禁不住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已是孩子爸爸的李保民,望着宝云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阵哆嗦!他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哎——!”一个尖利的女嗓音从为远处传来,“你停到那儿弄啥哩?看把魂勾去了着?”
宝云知道,这是他的,曾被人称为“老姑娘”的妻子在干涉了。她只好痛苦地垂下眼帘,恍恍惚惚地朝自己家里走去。
入夜,月儿慢慢地爬上了窗棂,把柔和的清光洒进屋来。身边的丈夫,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已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望着皎洁的月光,宝云的思绪又回到了几年前……
那天下午,保民来到了医疗站。没有病人,他们便坐在药房谈了起来。有情人在一块,话是说不完的。然而,做梦也不会想到,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怎样的悲剧!
在他们谈得正投机的时候,那位堂哥,竟偷偷地奔宝云家去了。一进瓦房院,就失了火似地叫嚷道:
“婶子,了不得,咱宝云和那李家娃胡成哩!”
“啊?!”支书女人手中的面盆儿摔破在地上,“大天白日的,你胡说些啥?”
“真的。不信,你跟我去看!”
于是,支书女人、宝云的妹妹、六十多岁的祖母,一干人马,跟在站长的屁股后面,风风火火地朝医疗站奔来。乡亲们还以为支书家谁得了什么急病,也三五成群地尾随而来。
药房里,两个年轻人谈得正热火,人流涌进院子,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见嘈杂声,宝云去开门,哪里知道,门早被站长上了锁!
祖母一卟嗵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双臂颤抖;母亲手拍膝盖,呼天唤地,又哭又打。不明真相的人也跟着起哄,污浊的话语不堪入耳……
纯洁的年轻人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和侮辱,保民灰溜溜地离开了医疗站,回到家里几天不吃不喝;宝云捂着脸跑回瓦房院,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
从那以后,宝云若从村中经过,身后总会跟上一群娃,他们拍着手,有节奏地喊着:
“宝云,保民,噢好好好哟!”
……
年轻人在全大队“臭”了,无法呆了!支书在县上给女儿找了个临时工的门路,保民也被抽到公社综合厂抡大锤去了。
到县城后,她给他写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姑娘哪里知道,家里已通过那位堂哥,严正警告了保民父亲:不要把擀面杖当作笛儿吹,这桩亲事,根本没门!而且,已着手给宝云介绍吃“轻省饭”的对象了。
姑娘是痴情的。工作之余,她一针一线地为保民纳了几双袜底,袜底中央,还精心地绣着并蒂莲呢。听说保民张罗着复习考学,她心里在高兴,暗暗地祝福;又听说保民名落孙山,心灰意懒,她心里难受,替他担忧;直到听说保民和综合厂缝纫组一个挑耽脱的“老姑娘”如何如何时,她便再也呆不住了。
那天,公共汽车中途出了故障,下车后,天便黑了。
她来到了公社综合厂。
打问到保民的房间。屋内亮着灯,正想敲门,里面的说话声阻止了她:
“保民,咱……咱们结婚吧!”
“啥?”
“我……我已经有了!”
“打掉!”
“你真的不讲良心吗?我都三十一了!”
“是你自找的!”
“你……你要没良心,我……我就豁出去了,告你!”
……
宝云浑身颤栗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综合厂。她恨啊,恨保民竟变成这样一个没出息的货色!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傻,到如今还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她委屈,委屈得泪水哗哗!那几双绣有并蒂莲的袜底儿,全被她铰成碴碴,扔到渍水渠里去了。
不久,保民结婚了。那天,宝云正好休假在家。当那一位在人们的各种笑声中了结终身大事的时候,这一位却埋在被窝里,将撕碎了的保民的照片放在嘴里,嚼成了纸泥!半夜里,她又哭了,哭湿了枕头!
像许多年轻人那样,受到一次失恋的打击之后,就把男女之间的事情看淡了:既然和所爱的人不能结合,那嫁给谁不都一样吗?于是,当有人来家里提亲的时候,宝云几乎没有任何挑剔,就和现在的丈夫订婚了。谁能料到,结婚不到半年,在煤矿当工人的丈夫,竟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双腿!命运是无情的,宝云只好辞了临时工,回来侍候吃劳保的丈夫和年迈的公公……
啜泣声把身边的丈夫惊醒了,他翻过身,两眼死死地盯住妻子,冷冷地道:
“又想谁了?”
宝云没有搭理。
“想谁就去找嘛,看把人难受的!”
宝云无动于衷。
一缕月光透过窗棂,射在宝云凄清娟秀的面容上。她身体弯转,构成一个优美的曲线,楚楚动人。残疾人看着看着,禁不住欲火中烧。他突然抓住宝云的胳膊,吭哧吭哧地爬将过来,手就无所顾忌地伸向宝云的胸部腹部。——他的双腿残疾了,却没有残疾他的机能,这种机能倒因失去了双腿而畸型发展。他几乎每天夜里都要纠缠宝云一番。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是一堆混乱笨拙的难以奏效的动作,再夹杂一些和生殖系统相关的脏话而已。宝云看他可怜,常常是不动声色地任他揉搓发泄,间或还帮帮他的忙。可今天,她没有一点儿兴趣,有的只是厌恶!
她一把掀开了残疾人。
残疾人被激怒了,恶狠狠地像一头狼,呼呼地喘着粗气:
“嗯,好哇,你……你个狗日的!”
他骂着,伸手就拧,宝云打开了他的手腕。他蹭挪着扑过来,宝云一闪,干脆跳下炕。
“唉!”残疾人无可奈何,竟扇自己一个耳光,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宝云瞥他一眼,披了衣服,来到院子里。
月亮爬上房檐了,十二分的妩媚。月儿有缺的时候,也有圆的时候,而人间呢?人世间的梦碎了,能圆吗?
保民和“老姑娘”结婚后,双双回到村里。不久,又被家里分了出来。同在一村住,脉脉不得语,宝云和保民,竟是咫尺天涯。生活的不幸使昔日敢说敢为的姑娘沉郁了。好强的宝云整日皱着眉,白天做饭干活,干活做饭;晚上让一个有残疾的男人压迫、折磨,日出日落,周而复始,苦涩而乏味!
时光的流逝,使她逐渐地原谅了昔日恋人的所做所为:人嘛,谁没有失误的时候,特别在那爱的大堤崩溃以后?她多么想和他畅谈一次啊!然而,理智无情地克制着她。自己的和别人的教训一再证明:在我们这个“礼义之邦”,唾沫星子是会淹死人的!
有一次,宝云家的克郎猪挣脱缰绳,钻进了玉米地。宝云撵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正在浇地的保民看见了,二话没说,放下铁锨,就帮她追猪。猪逮住了,保民却成了个泥人。
事后,不知哪个“长舌头”添言加醋地告诉了“老姑娘”,这位最爱“吃醋”的女人,就和保民“日娘捣老子”地吵了一架,孩子一撇,回娘家去了。
半夜里,儿子突然咳嗽起来,一摸额头,烧得烫手。保民急了,把孩子用棉袄一裹,去了医疗站。大门上挂了一把黑锁,当晚值班的站长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去公社医院吧,天黑路远,诸多不便。他忽然想到了宝云,对,找她去!她在医疗站呆过,会有办法的。他把孩子放回炕上,来叫宝云。
到了门首,他犹豫了:半夜三更,合适吗?可眼前,又浮现出孩子那令人心焦的病容。他迟疑地敲响了门环……片刻后,宝云背着家里的药箱来到了保民家里。她给孩子打了针,喂了药,默默地守护在炕边。保民去灶房烧水,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碗荷包蛋。宝云谢绝了。孩子安静地睡着了,宝云起身告别。无言无语,他送她回家。路上,碰见了哼着秦腔,酒气熏人的医疗站站长……
第二天,支书便捎话把女儿叫回家,不由分说地臭骂了一顿。村里也风声四起,脏话丑话不堪入耳。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睨视宝云,好像她犯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似的。
宝云哭了,她对着苍天呼喊:
“人们啊,你们饿了吃,乏了睡,嘴皮痒了可以去墙上蹭、石头上磨,为什么偏偏要翻卷舌头杀人呢?!”
从此以后,宝云总是避着保民,路上相遇了,总是垂下头去。她想:自己够不幸的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的家庭因自己而更不幸啊!
“好人难有好日子过!”望着洁净如洗的明月,宝云沉重地叹了口气。
远处几声鸡鸣,夜深了。风儿微微,拂面而过,凉嗖嗖,痒丝丝的。忽然,她听到后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声。谁在干什么?宝云一惊,轻轻地开了后门。
月光下,只见一个汉子将铁锨朝粪堆上一插,拉起了满装满载的架子车。
瞧,那随风闪动的白衫儿,那浑圆有力的臂膀,那壮健熟悉的身影!——还能是谁呢?
宝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来。架子车进了她家的责任田。而地里,已一溜串有不少粪堆了。
倒毕粪,拉着空架子车,他过来了。
“保……民!”她的嘴唇颤栗了。
低头拉车的保民怔住了,曳绊滑下肩头,车辕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
一股热潮涌上心头,宝云再也忍不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一个踉跄,绊倒在保民脚下。她跪在那里,伸出了纤瘦的手臂。
保民弯下身来,扶起那双颤抖的手,喉头哽咽着:
“云云,我……”
宝云咬着嘴唇,摇着头,不让他说下去。清秀的脸盘上滚流着两行热泪。
他们哭了,对望着哭了!无声地哭了!
月上中天,圆润无暇。吴刚和嫦娥这阵儿干什么呢?也许他们也违了天堂的法则,效法着地球上的他们?
突然,路旁的树丛里一阵响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将过来,一边高喊,一边向村里跑:
“捉奸哪!”
“捉奸哪!”
立时三刻,村里的狗吠起来了。
宝云一阵哆嗦。
保民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
片刻后,他们坦然地站起身来,依偎着,帮扶着,身披明媚的月光,向着那一片喊声,高高地扬起了头。
(原载《北斗》198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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