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大礼堂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3日  

 

如果地球上某个地方有一栋建筑,便会有许许多多和这栋建筑相关的人事生发出来。如果有兴趣把这些人事纪录、解析一番,你就会惊奇地发现:噢,原来这竟然是我们的历史呢!

徐杨中学的大礼堂,方圆几十里有名声。因为那个时候的渭北农村,大些的建筑实不多见。青砖砌墙,墙上开窗若干;青瓦苫顶,凹楞上长着墨绿色的苔藓。礼堂内对称地耸立着两排红柱子,均盆口粗,青石墩垫着底儿。北墙开大门,南边有舞台。大概有六七间宽吧,长约八九间,全校师生坐进去,后边还空着一大片。

大礼堂对我有非同一般的意义。那是入校不久的一个晚会,舞台上活泼着一个倩嘟嘟的女孩儿,她穿着当时最流行的黄衫子、黄胶鞋,扎着宽宽的黄腰带,斜背着一个黄挎包,眼睛大大,脸蛋圆圆,英姿飒爽地唱来跳去。起初我只觉得这女孩真好看,就把眼睛睁大再睁大;看着看着就不对劲了,底下忽然有了奇异的感觉,心窝嗵嗵嗵地猛个跳,气也出得粗了,终于憋胀得不能再坐,起身走出大礼堂去方便。后面的情形就不用朝出写了。当时好害怕: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对身体有害?赶忙活动胳膊腿,还好,还都浑全。于是,长出一口气,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松畅和痛快。自此,我才无师自通地觉悟到自己原来是一个男子汉。

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们目瞪口呆,也让天下许多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林彪出事了。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全国人民喊了几年“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写进党章里的接班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那天下午,我们抬着长凳,全校集合到大礼堂听传达。做传达的是徐杨公社姓柳的副书记。这位副书记口齿清楚,声音宏亮,传达了近两个小时,礼堂内鸦雀无声,大家都身体前倾,耳朵高乍,生怕漏掉一个字。末了,当他大声念到“林彪一伙,摔死在温都尔汗,机毁人亡”时,礼堂内“哗”一下,爆发起震耳欲聋的掌声,那掌声响了足有十分钟。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看到,并参与在其中的,响得时间最长的一次掌声——同学们的手都拍麻了,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

于是,全国上下开始“批林”,后来又加上“批孔”。对林彪,由于前些年学习《林副主席指示》,还知道一些;对孔子,从小不接触《四书》、《五经》,当然知之甚少。好在有报纸,除了能看到省报外,我当时还自费订了一份上海的《解放日报》。有报上的文章垫底,我们班率先把墙报贴到了大礼堂的北墙上。记得我还画了孔子的漫像,无非是皱纹脸,飘一撮胡须——反正谁也没见过孔子,怎么画都可以。办墙报之外,我还给县广播站投了一回稿,几天后,我和几位同学在红柱子下吃晚饭时——学生灶就在礼堂西边,舞台上的有线广播播了我写的那篇文章。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如果算的话,当然也是第一次得到稿酬——十多天后,收到两卷印有“临潼县广播站”字样的方格格稿纸。

1976年9月中旬的那段日子,是商店里的各色纸张几乎脱销的日子,也是神州大地到处回响哀乐的日子。大礼堂变成了大灵堂。那时我已下乡两年多,做了徐杨公社某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于是,按照上面安排的时间,全大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戴黑纱、举花圈,排着长队,由我率领着,逶逦走进大礼堂,一排排站定,对着伟大领袖的遗像,默哀三分钟,然后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大家的脸色沉如铁铅,听得到哭泣的声音。不过,哭得最厉害场面不在大礼堂,而在礼堂外某条村巷的电线杆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几乎哭死过去——她家成份不好,老伴戴着富农分子的帽子。

甲申仲春,应邀参加徐杨中学的捐资助学活动。校门还在老地方,大礼堂已不复存在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挺拔的梧桐。正是开花的季节,紫云团雾,白浪卷红,给人蒸腾汹涌之感。西边,新辟的操场上生龙活虎;北边,新建的教学楼庄重鲜亮。一个个红红的脸蛋,一拨拨茁茁的身影……啊,三十年了,时彼时此、河东河西了。于是,桐花与河水在眼前幻化——大礼堂,帆船一叶,倏忽已经走远!

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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