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养父母一生没有孩子。大姐是领养的,二姐是抱养的,我这个儿子,是上世纪60年代初过继的。那时,我的从事医务工作的父母因公事繁忙,将我托付给时已46岁的养母看管。而后,比我小三岁的妹妹,也送到了养母家。7岁那年,父母要接我回镇上上学,养父母哭着舍不得让我走。看到这种场面,父母亲于心不忍,遂答应将我的户口转到农村养父的名下。妹妹也由于养父母的疼爱,不愿回镇上,以至于随我称呼养父母为大、妈。
我小时候最喜欢穿的上衣,是养母亲手制作的黑色粗布衣。养母心灵手巧,农村妇女一般的手工活,她样样都做得精致到位,纺线、织布,常常到半夜三更。那时织的土布,是白颜色的,养母和大姐、二姐用一大缸染料,将白布染成黑色和蓝色,用棒槌在青石板上捶平,然后再给家人做成衣服。70年代中期,我考上了中学,每周三、周六下午都要回家背馍。为了让我吃好点,养母总是让二姐给我烙一个麦面锅盔,咸菜瓶里总是要泼上辣子油;而我每次临走时总是偷偷将锅盔留下两三块,又悄悄拿几个包谷面蒸馍放在布袋里。
我的婚礼是在养父家举行的。爱人是位民办教师,养父母将她女儿一样看待,之后每遇周末,我们一起回家,养母总是给我们变着花样,不是包饺子、摊凉皮,便是漏鱼鱼、擀面。尤其到了冬季,养母总是早早给我们把炕烧得热乎乎的,有几次我一进门就看见养母在我们房子的炕洞门前,深深地弯着腰,忍受着浓浓的柴烟,用木杈拨挑着燃烧的柴禾……
在养母72岁、养父73岁那年,他们又看管了我的女儿。当时我和爱人都分别在西安上学,在女儿生下来45天的时候,我们就把她送回了养母家。养母、养父还有二姐,是靠着羊奶喂养女儿的。每次养父挤的鲜奶,养母都要用纱网过滤;煎开后又怕烫着,又用凉水冰温,然后喂到女儿嘴里。1987年夏天,当我和爱人双双毕业的时候,一岁半的女儿已会跑会说话了。此前,二姐的四个儿女也都是养父养母看管大的。
养母没有文化,却拥有一般妇女不具备的绝活:正骨,也就是农村人常说的“捏骨匠”手艺。养母的手艺,在方圆几十里有名气。家里经常有人来求治,有三四十岁的壮汉,有三四岁的娃娃,有拧了腰的,有崴了脚的。不管什么时候来,养母都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很快操作起来。对那些娃娃,养母总是一边捏着,一边说着:“我娃不怕,一会就好了,长痛不如短痛,别哭别哭!”末了,又给瓷碗里倒上白酒,放些砸烂的葱根,用火柴点着,撩着黄黄蓝蓝的酒火,擦洗着患处,嘴里念叨着:“热酒活血化淤,葱根通四稍,火着完了,给我娃趁热敷上,很快见效!”养母的这一招也真灵,在那些年农村医疗卫生事业还不发达的情况下,养母曾免费为数以千计的乡间患者解除了痛苦。养母在80多岁那几年还常常为人正骨,我为她拿回的“红花油”、“风湿油”,她都几乎没有用过,都用给了来求治的四邻乡亲。
养母的生命力很强。88岁“米寿”的时候,还头脑清醒,腿脚灵便,衣食起居自理。之后几年,身体就不如以前了,记忆力减退,认不清人,起床走路颤颤巍巍。我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养母洗脚、剪指甲,把好吃的喂到她的嘴里,走时她总是盼望着我啥时回来。90大寿以后,养母拿上了政府发给的每月50元的津贴。当我给她说这是国家给她的钱时,养母高兴得合不拢嘴。
养母与疾病斗争的精神令人钦佩。前两年曾因小病两度住院,我和姐夫、姐姐、妹妹轮换着守在她身边,稍有恢复,他就让我们扶她起来行走,催着要出院。养母的血色素化验为12克以上,超过了一般的年轻人,血压不高,脉搏正常。大夫对我说:“你妈强项多,没事的。”然而,去年秋季不慎摔了一跤,使养母失去了行走和生活自理的能力,服侍养母的二姐也累病了。于是,我们把养母接到了县上妹妹的家中。在县中医院做过护士长的姐姐买来了吊瓶,每天过来为养母打点滴;妹妹、妹夫侍候在床前,给养母喂水喂饭,洗脸擦身,端着大小便。经过三个月的精心照料,养母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年前,我们将养母送回了栎阳老家,苍天垂怜,她老人家顺利地度过了92岁生日。那天,女儿书写了内容为“一乡称寿母,九秩颂奇萱”的大红对联;躺在床上的她,看着妹妹送上的生日蛋糕,开心地笑了。接着,老人家又度过了丙戌春节,初一那天,我们兄弟姊妹都赶回兴隆村,看望老人家。初五傍晚,老人家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程,安详地合上了双目。
我的养父母双双活到了90多岁,家乡人说:这是老人一生行善助人的功德;还说:七八个姓凑一家,过得这么好,很少见哩!正月初七,我们依乡俗安葬老人。下午出殡时,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丝丝雪花。仪式完毕时,雪花骤然大了起来,呈纷扬铺盖之势,转眼间,广袤的秦川大地,穆然一片素白。
(原载2006年2月25日西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