鸮神崇拜与龙凤起源

——兼评庞进新著《凤图腾》

叶舒宪 2006年3月15日  

 

记得大约20年前,伴随着文化热的兴起,我国学界也有过一阵图腾研究的小高潮。在《图腾与禁忌》一类西学著作汉译的刺激之下,诸如《中国图腾文化》、《图腾美学》一类出版物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但不久就相对沉寂了。两年前,一部叫做《狼图腾》的小说占据了畅销书排行的首位,又一次引发了图腾热的复兴。出版界竟然顿时一片“狼嚎”“狗吠”之声,喧闹异常。在这样的阅读时尚风潮吹拂下,庞进先生适时完成的大著《中国凤凰文化》被改装成《凤图腾》面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读书界熟悉庞进,是缘于他早先出版的龙文化研究著述。他所主张的龙起源多元集合说,这一次照例用在了凤凰起源的论证上。《凤图腾》的第一章讲述凤凰原型与各种动物的关系,就一连举出了鸡、燕子、鹳、乌鸦、鹌鹑、鸿、鹰、孔雀、鸳鸯、鸵鸟等十几种飞禽和蛇、鱼、龟、虎、龙、麒麟等兽类。此外,下面的章节还接着探讨了凤凰与太阳、风、祖先崇拜的关系。可谓面面俱到。该书的一大亮点是充分注意到近年来的考古发现的材料和民俗材料,让丰富多采的图象本身来说话。其中包括各种出土的陶器图案,玉器,石器,铜器,瓦当,画像石以及各地民间刺绣、织锦图案等等。这样就大大扩展了研究的眼界,超越了仅就文本材料讨论训诂问题的旧式考据研究范式,也超越了学院派的学科本位主义局限,让读者有耳目一新和目不暇接的感觉,体现出处处留心皆学问的创新方略。书中的一些特色观点,如龙凤同源说,凤凰崇拜与民族品格的关联,凤凰传说的十种类型划分,凤凰演变过程中的各民族文化互动和中外互动;等等,对于总体上全面把握中国凤凰文化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作为一部知识性读物,《凤图腾》无疑是成功之作。如果用学术著作的标准看,也还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一些观点的提出,只是点到为止,未能做深入具体的探讨。像讲到凤凰起源与百鸟之王鹰的关系,提到猫头鹰与凤的组合物——鸮凤,不过几句话就一带而过了:“连云港将军崖曾发现新石器时代留下来的岩画,其中有鸮鸟即猫头鹰的面部形象。如果说岩画上的鸮纹和凤凰的形象还有一定距离的话,敦煌莫高窟465窟壁画上的‘鸮鸟纹’就有几分凤凰状了,因而被称作‘鸮凤’”(《凤图腾》,第24页)。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象征寓意的反差,作者没有深究和说明。那就是:凤凰是第一大祥瑞之鸟,自古有“龙凤呈祥”的信念;而猫头鹰是古往今来人们心目中可怕的凶鸟,俗话说“夜猫子叫了”,就意味着不详的事要发生,或者是要死人。这样价值相反的禽鸟,怎么会发生认同关系,乃至组合成“鸮凤”呢?
窃以为,这个问题背后潜伏着解开中国远古飞行动物偶像崇拜奥秘的重要线索,也是凤鸟起源探讨中不可忽略的内容,值得详尽深究和比较文化的整体透视。
现代生物考古学告诉我们:鸟类的祖先是恐龙。辽宁发现“中华龙鸟”的化石形态,足以大大拓展我们审视龙与凤图腾发生的深远背景视野。“龙鸟”这样的概念,咋听起来是神话的,其实却是生物科学的。古人的神龙观念,很可能包含着对早已经在地球上灭绝的侏罗纪巨型生物恐龙的某种追忆。作为生命活物的恐龙虽然早已从人类的视野之中消失了,但是其骨骼化石和卵化石,至今仍然引起人类的高度关注。其遗留下来的亲缘变种,如被国人称作“变色龙”的有足类爬行动物蜥蜴,被称作“小龙”的无足类爬行动物蛇,没有例外都是史前人类原始崇拜的圣物。关于中国古代第一圣经《易经》的由来,就有一说“易的原型是蜥蜴”,显然不是空穴来风。最近有学者根据红山文化的玉雕龙形象,提出猪龙、熊龙和鸮首龙等新观点,非常耐人寻味。这自然牵涉到新石器时代先民对猪、熊和鸱鸮的崇拜。
20世纪的考古发现,特别是近几十年来国内各地的出土文物,是当年的国学大师如王国维辈们,探讨华夏文明渊源的郭沫若和研究龙凤由来的闻一多们,都不可能见到的珍贵资料,其中蕴涵着具有知识创新意义的重要契机。从世界范围的考古学证据看,史前宗教艺术集中表现的一大母题,往往与先民对禽鸟类的崇拜和神话有联系。而鹰与猫头鹰无疑是最普遍和最重要的崇拜对象。欧亚大陆史前考古的权威学者金芭塔斯认为:在今人熟知的父权制宗教产生以前,存在一种女神宗教。猪、熊、蛙、鹰和猫头鹰都曾经充当女神的动物化身。像古希腊的雅典娜女神以猫头鹰为标志,那绝非希腊人的想象发明,而是因袭着一万年之久的女神宗教信仰的传统。如此看来,对鸮首龙的新认识,不仅将我国的凤凰起源与远古鸱鸮崇拜联系起来,而且龙的起源也得到全新的关照。
古代典籍里最早写到猫头鹰,是《诗经》“豳风”中那一首题为《鸱鸮》的诗。旧说是周公作给成王看的寓言诗,表明“宁亡二子,不可以毁我周室”(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十三,中华书局,1987年,第527页)的诉求。今人又解释为禽言诗。“全篇作一只母鸟的哀诉,诉说她过去遭受的迫害,经营的巢窠的辛劳和目前处境的艰苦危殆。这诗止于描写鸟的生活还是别有寄托,很难断言。”(余冠英注释《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979,第160页)看来古代的旧说和今人的新说都不能令人信服。《鸱鸮》的第一节类似于祝颂仪式上的祈祷之词: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诗所言鸱鸮具有取人生命和毁人房室的超自然能力,似乎不是指自然界的世俗之鸟,应该属于神灵世界中的重要一员。祈祷者的恳求祝颂之情,已经溢于言表。第二节则转换发言者,以鸱鸮神的口吻教训祈祷者云: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从“今女下民”这样的措辞方式判断,非常显然是上界或者天界之神灵的口吻,不会是一只普通的母鸟所能说出的话。《鸱鸮》一诗之所以从古到今得不到确切的理解,主要原因在于猫头鹰的原始神圣地位随着文明进程的开展而逐渐被世人遗忘了。她作为大女神,主管夜间、阴间和冥府的功能还依稀有所记忆,所以成为死亡使者,索魂的凶禽,与主管光明和再生的凤凰在分工上完全对立起来。而凤凰的这种神圣职能原来就是从史前宗教与神话中 的鸮女神那里分化出来的。“或敢侮予”这一句,正是对“取子”和“毁室”两事的原因说明:亵渎侮辱神明者必遭惩罚报应。这是神权时代的普遍观念,至今在民间仍然有不少信奉者。
《鸱鸮》篇的误读,由于远古时期源远流长的鸱鸮崇拜到了后代父权制社会完全中断并且失传。后人只知道猫头鹰是不祥之兆,视之为凶鸟,而不知道它也是神圣女神的重要化身——兼司死亡与再生的命运之神。所以在汉语记载下来的早期文本文献中,猫头鹰总是遭遇普遍的片面化曲解;《鸱鸮》的齐说中还保留着通过猫头鹰来领悟吉凶祸福的意思。到了贾谊作《鵩鸟赋》,其中“野鸟入室,主人将去”一句更被误解为恶谶,以至后代人一谈到猫头鹰就变色的过激过敏反应。反过来看,各种文物图象中的鸱枭,则会得到全然不同的印象:从陕西华县出土仰韶文化巨型陶鸮鼎,甘肃、青海马家窑文化和齐家文化的鸮面陶罐;到长江流域石家河文化的陶鸮塑像,到山东龙山文化日照两城镇出土玉锛上的鸮形雕刻;再到西辽河流域红山文化出土的大量玉鸮、绿松石鸮。显然,初民们不是在随意地表现他们心目中的尊神。进入殷商时代以后,鸮神的身影非但没有隐退而去,反而更加突出而广泛地出现在玉器、石器和青铜器等多种材料的艺术品上。仅殷墟妇好墓一地,就出土有玉鸮、鸮形玉梳、鸮形玉调色盘,以及著名的国宝级文物——青铜鸮尊。而同墓中也出土了凤鸟形玉佩。可见鸮和凤在商代还没有混同并组合成一种动物——鸮凤。综观这两种神圣禽鸟的流行过程,可以说是猫头鹰崇拜在先,凤凰崇拜在后,呈现为此消彼长的演变态势。大致说来,在距今五、六千年的红山文化时期,猫头鹰是占据着和猪龙、熊龙同样地位的至高神圣偶像。这可以从玉鸮的存在普及程度和发现数量上得到清楚的判断。春秋战国时代的造型艺术和汉代的画像石及建筑瓦当上,仍然常常见到鸱鸮的各种表现。不过这时猫头鹰的原始身份已经不再明确,艺术家们的造型大抵是在因袭古老的传统而已。

作者叶舒宪(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著名人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