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十岁算起,我的象棋之龄该有三十多年了。回味起来,觉得我们的祖先真是聪明,怎么发明出这么个玩意儿,让你百玩不厌。那楚河汉界,三十二个子,竟能起风聚云,揭沙走石,演衍出雾雨谲迷,雷霆万象。我曾问一个下了一辈子棋的老者,见过没有走得一模一样的两盘棋,老者想了想,唉呀一声连说没有没有。中国有”世事如棋局局新”的话,看来是至真之言。
有人说象棋里面有”腐败”,是”按老皇历沿世袭制排列位次确定级别”,而且,马只能走”日”字,相只能走”田”字,炮只能隔着打,兵卒被置于阵地前沿,是最初的牺牲品,一旦冲过河,退路也就断了;将和帅呢,总是躲在那个”包厢似的指挥部”里,让两个不走正道的谋士护卫着,从来不上前线,不下基层……说得很有些道理。但这样的”腐败”,却是不好反的。原因在于,规矩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是大众认可的,如若变更,还得经过大众同意,否则,变了也是白变。而且,稍作变更,也就没有了现在的象棋,而成了另一种什么棋。看来,要下象棋,就得遵守通行的规矩。这就像我们加入WTO,就得按WTO的规矩来一样。
学会下象棋是在”文革”开始的时候,那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有一段时间学校停了课,无事可干,就到街道上看下棋。故乡栎阳镇三八逢集,当地人叫过会,每次过会,街东头稍开阔的那片地方,就摆开几个棋摊子,或疏或密地围几圈人。下棋者多为中老年人,有一高一低,一个翘山羊胡子一个细眯着眼的两个老汉,几乎是会会都到的。他们带着自家的象棋来上会,上会的主要目的好像就是下棋。那棋子就装在粗布兜里,棋盘画在一片麻布上。
几个老汉的棋艺都差不多,有输有赢的样子。后来棋摊上出现了一个穿四兜中山装的的人,五十岁左右吧,面皮白白的,看样子是个干部,说是从哪个城市下放回来的,家在西边某个村子里。此人棋高一筹,几个老汉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带的棋也气派,老汉们的棋核桃大,且裂缝缺豁脏兮兮,他的棋大如月饼,刻字清晰,又新又亮。另外,老汉们的嘴角叼旱烟锅,他则夹根卷烟抽,走棋时不急不躁,四个指头把棋子夹起来,轻轻地朝下一放,中指和食指再稍稍向前一按,姿势很是优雅。
向这个”干部”挑战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农家”眼镜”,粗布衣衫,戴一副断了腿的白边近视镜,那镜片瓶子底似的,看上去度数不低。身量不高,瘦,又极爱说话,说的都是自己的棋如何如何好,别人的棋如何如何臭。于是开战,输了就驮一个子,也就是赢家将自己的兵或卒压在输家的卒或兵上,输家被”将”一次,这个兵或卒就可以”从天而降”。一般情形,都是”眼镜”驮子,有时驮满了五个还欠着几个,”眼镜”当然不服,嘴里叽哩咕噜。于是再战,战得别的棋摊都收拾了,人们全围过来。直到会毕人散甚至日落西山。当然,眼镜也有赢的时候,十之二三罢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棋摊上看会了”当头炮”、”卧槽马”、”铁门拴”、”黑虎掏心”等等。那天,在棋摊碰见了北街的社娃,回家时他邀我到他家杀一盘–他家是有名的棋窝子,其父的棋就下得很好。我说我没下过呀,他说一下就会了。于是,在他家门房的炕头上,我平生第一次驱赶着车马炮上阵,三锤两梆子,我被杀得丢盔弃甲。再来,就好一些,再再来,更好一些。几天后,我和他下,他就赢不了我了。于是社娃挠着头惊讶:你学得真快呀!
从此,象棋之乐就开始恋爱于我了。和同伴下,和长辈下,和老汉们下。棋艺嘛,可以这么说:下得很好的人我下不过,一般会下者下不过我。如此棋艺一直伴随着我读中学、读大学、参加工作。至于与棋有关的故事,就多得很了。进报社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到科教部的办公室串门,见老宋同志的桌上放着一盒棋,盖子揭开着,就说这棋子不错呀,老宋眉毛一挑:你还会下棋?我说马马虎虎。下一盘?我说行。于是摆开来。老宋赢棋心切,不料很快陷入僵局。他想一下子将死我,却被我反打了车,我说悔一步吧,他却说另摆另摆。那晚老宋三盘皆不胜,但那种干脆利落的风格却给我以深刻印象。宋氏风格不光表现在下棋上:明天退休,今天上完最后一个班,将桌面抽屉收拾干净,压一张纸条,从此,办公室里就再也没有他的身影了;几年后的某天早上,在大门外花坛沿上好好地坐着,身子忽然往后一倒,就走了,永远地走了。
入了文行,平时多接触文化人。文化人中不乏爱棋者。书法家吴三大的棋就不错,出子凌厉,常走出一些让你意料不到的妙着。那年省文联组织作家艺术家下基层采风,出发之前,我们在一家宾馆的大厅里交战了几盘。开局之前,我说吴大师啊,咱有个说头好不好,吴问啥说头,我说咱赢你的字吧,输一盘写一幅,如何?吴大师哈哈地笑了,说行行行。结果是一赢一输一和,平了。第四局刚把子摆好,文联领导就喊大家上车了。吴意犹未尽地说咱找空儿再下,我说行啊。不料再也没找着空儿。到了渭南,参观、采访、吃饭、联欢,晚上按说是有空儿的,但吴大书法家被人拉去写字了。拉的人备了一瓶五粮液,吴一沾酒,艺性大发,那字就写得天潇地洒。快半夜了,还被一群人围着。几次说不写了不写了,但总是经不住央求,又写了。后来,采风团的一位组织者上前救驾,卷走了毡垫,吴才松手。刚要离去,却看见了我,说铺纸铺纸,最后一幅。纸就铺在无毡的桌上,问给你写个啥,我说随你。于是龙飞蛇跑,宣纸上依次出现”钩沉为友”四个字。旁边人问”钩沉”何义,吴说”钩沉”就是下象棋。只说还能捞到再次”钩沉”的机会,不料第二天出发时,不见了吴,一问才知吴夫人病了,吴一大早就赶回西安了。
文人常说别人的婆娘,自己的文章,意思是婆娘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我不像有的文人那样总说自己的文章多好多好,但我有时会说我的棋好,甚至说我是本省文坛的象棋冠军。说这话基于三点考虑:一来事实上论棋艺,省内文人能胜我者不多,文坛领袖陈忠实、贾平凹都是会下的,但他们赢不了我;二来我发现在玩乐之事上将自己吹一吹,犯不着王法,倒平添了几分幽默;三来这么一说,常常能招来颇不服气者,这样,棋盘一摆,就有了挑战和卫冕的味道,伴之以口舌铿锵,棋就下得尤有趣味。
著名作家方英文就是总不服气的挑战者之一。有一回,我和他在著名诗人远洲那里开战,自然是我赢得多了,但有一盘我输了,输在一个小卒子上,我一直围追堵截,想吃掉他那个过河卒子,但总归没吃掉。之后相见,他一开口就说庞进你没忘吧?哎呀呀,那个卒子呀,太有意思啦,回味无穷呀!还有一回,开盘前,他说咱赢个啥才好,我说一盘十块钱吧,就请在场的著名评论家杨乐生作裁判。乐生说行,你俩下,我钓鱼,如果你赢庞进一盘,庞进给你十块我也给你十块,如果你输了,你给庞进十块也得给我十块。方满口答应,说小事小事,钱财是世间最小的事。结果呢,方氏那天好像把棋仙得罪了,第一盘输了,说钱先欠着吧;第二盘又输了,还欠着;接下来一输再输,钱就一欠再欠;最后算下来,一共输了十一盘,欠款呢,一直未清算。这样就屡屡复制一个场面:每当我们三人相遇,一说到下棋,乐生就口诛方,说方英文个球蹾脸,欠人一百一十块,至今赖着不清账。方则没听到似的,环顾左右,优雅地抽烟、品茶,煞有介事地谈论别的什么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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