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诧的问候语
西方人有好些奇特处,常常令人感慨两种文化背景差异之大,人家看来平常小事,中国人眼里变成大是大非。前两天,我带孩子在公园玩儿,遇见一个孤独的老太太,拄根拐杖,八九十岁的样子,要坐我旁边,我们打招呼,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有关天气的话题,观赏着我儿子表演足球。老人一如奥国大多数这样年龄的打扮,考究的发型,淡淡的妆,红红的扉颊,艳艳的口红,棕色眉笔,勾两道弯眉,长呢子大衣,半腰,五分高跟小皮靴,手提一个早已过时,但质地上乘的皮包,干净,利索,一副祥和老人仪态。
街心花园,人来人往的,老人就这么看东看西。来了一位推孩子的中年妇女,看见老太太,就大声打招呼:“问候上帝!(奥国人打招呼的习惯用语,类似“你好”)你怎么还活着?”老太太高兴地回答:“那又怎么样?我还坚持着。”一脸慈善,没有一丝抱怨,俩人好象久别重逢,握着手,亲切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她们很熟悉。我让座,带孩子去别处玩儿。
他们的对话叫我惊讶,在中国平白对老人说出这么大不敬幕埃匀牛蟠虺鍪值模膊桓曳潘恋闹淅先巳ニ腊桑先死了要说走了。为此,我问了几位较年轻的奥国人,他们说这种问话十分平常,双方关系一般比较亲近,意思是托上帝的福,你还健在是好事,没有冒犯老人的意思?BR> 我们中国人敬老的传统,遇见近百岁的老人,要说“老人家千岁,洪福齐天,寿比南山”等讨吉利的话。用上面那些话,问候一位健康的老人是绝对不好的,西方人见怪不怪,在中国人眼里,大怪特怪。这是比沟壑还深的文化差异,只有入乡随俗地适应了。
老并周游着
老太太驻足在我开在郊外的店前,一直在看我的以中国文化为主调的橱窗。我主动打招呼,请她进店里来看看。她问:“是家新开张的店吧,几个月不来,比萨饼店变成装饰品店了。”一看她的打扮,格外与众不同,不住在这个小镇上,看样子有七八十岁,穿件儿宽松的米色风衣,背一个大照相机包,艺术家的打扮,格外与众不同。她一定要给我照像,说我的唐装好看,与橱窗风格相得益彰,我表示感谢。她看东西很有眼光,我们就聊些,诸如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你是游客,还是奥国人一类的套路话。老太太说她就出生这儿,父母亲七十年代都相继去世,她马上就八十岁了,一生寡居。这两年,镇政府建议将她父母的旧宅改建成镇博物馆,她当然同意,她父亲当年是奥国有名的画家、诗人。她已将老人的遗作出了一本画册并随手从摄影包取出一本送我。她住维也那三区,父母留给她的公寓,早年有一位学音乐的台湾女生租过她一间屋,算算有二十多年了。她自己一生走世界,周游列国,摄影是毕生事业,非常有意思的工作,至今乐此不疲。每年十月底,她去非洲肯尼亚度假,父母健在时,齐家去,就住在几十年没有太大变化的鱼村。风景如画,大海边,阳光洒落的金色海滩,黄昏尤其美,她享受的正是这儿向晚的意境。老太太说那儿老鼠特别多,老黑家养好些猫,猫太肥壮,有些大得像只羊。她说她不厌烦动物,如果她有固定职业,一定回养好多宠物。她又说当地人见他们总要钱,好些已成祖母的人,见她来,怀抱着,手牵着三四个孩子向她伸手。她乐意给一点,老黑总念叨穷,有时候,一大圈儿人围着他要,她不情愿给,那些祖母或妈妈就用力的拧孩子们的屁股蛋儿,一片哭嚎声。村里人知道,她是位心软的白人老太太,她每年去,备好多小零钱,带许多巧克力,有一块钱,一块糖,全家就快乐几天。她还是很喜欢肯尼亚美丽的风光。
我们聊得投机,我送她一条丝巾,作为她送我书的回赠,老太太特别高兴,马上解下她那条旧围巾,系上新的。
老太太的尼康相机子很老了,还是手动的,连我最不懂照相机的,都知道她用的是过时货。傻瓜机还用菲林,在我们店,拍照了不少。说中国没有去过,十分遗憾,但她认为,中国是一块道德的净土,出孔夫子的地方,人应该比世风日下的西方人单纯,我无言以对。希望有朝一日,老太太自己亲自体味一下今日中国人的道德情操。
最后老太太歉意地说,打扰我太多时间,下次来,我们继续聊,她还要赶火车回维也那。
再见,萍水相逢的老太摄影师,欢迎她下次再来。
小燕子
中午时分,一对体面的中年人来店。女子说想看看绣玫瑰花的台布,配上相应的装饰物送小燕子。我连忙进入自己工作范围,施展我的审美格调,选铁锈红大台布做底,配一个85X85CM绣工现代的红玫瑰, 又用一个酒红玻璃座,铁质蜡台放置绣花台布上,色彩配搭协调、雅致,客人非常满意,买下了这一套礼品。我随口说,送年轻人目前流行橘红透明纱,玫瑰比较适宜老人。二人笑着说送妈妈,她是人人都知道的小燕子,身材娇小,手又精巧,做事情如飞一般快捷,祖母在的时候就叫她小燕子。马上是妈妈八十大寿生日庆典,这件礼物他们要送妈妈。他们还说,并肯定地说我一定认识小燕子,因为圣诞节他们家的亲戚,好些个人得到的圣诞礼物都来自我们店——是她妈妈买了后送的。
我立刻在我脑子将八十岁左右常来店的老人回忆一番,想了好多老太太,她们所描绘的也还是对不上。小燕子何许人也?
过了两日,天特别冷,风雪交加,购物中心人很少。我正犯困,满脑子想下班后做什么饭呢?满身雪花地进来一位慈眉善面的老太太,见了我笑眯眯地说,你干了一件大好事,你配的台布和蜡台,正中我意。啊!我明白了,眼前这位时时光顾我们店的老人,就是闻名小城的小燕子了。我们彼此问候,我便问她生日过得怎么样,她说难以置信的好。整个一天家成了自由市场。她说,十几年以来,她头一次过生日,我问为什么,老太太深情地说,她心爱的丈夫去世后,她不愿意庆祝生日,一个人多无聊啊!以往这一日,她一清早买束鲜花,坐两站车去墓地,与心爱的丈夫呆一会儿,她说什么,想什么,远在天国的他都会明白。中午在一家他们以前最喜欢的餐厅吃一顿饭。那家的鸡汤面,真可谓天下第一碗,味道纯正,量大,面条特别与众不同。他们十五岁相恋,十九岁结婚,每年过生日都要吃那家的面,以前的老板,待他们特别客气,不管她还是她的丈夫过生日,店家总送他们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老板夫妇前些年相继去世,女儿接班,没有她父母那么可人,还算行吧。还记着她的生日,每每送她一份甜点,点上特别的蜡烛。店里酒台小伙子特别巧,每回在咖啡上,用可可粉撒出两个心型图案。说是小伙子,年岁也不小了,听说女儿都结婚了。我听得既感兴趣又感动。就又问,为什么今年要庆祝呢?她笑眯眯地说, 以前过生日,任亲戚谁打一百次电话也找不着她。女儿,侄儿,亲戚,邻居们都知道她狡猾,送礼物,贺卡就放在她的门前,去年女儿说了,无论如何八十岁要好好大庆一下。她对女儿说,老了,干不了太多的活,来家也只是咖啡、甜点招待,他们同意给她办一个简单的生日PARTY,也不必一天待在她这儿。所以生日那天,来宾送了满屋子的花,老邻居送了一大束玫瑰,花了有近二十欧元,就放在门口,照老样儿,以为今年还不待客。可是,收那么贵重的礼物,怎么也应请人家喝个咖啡,不道谢,那多不礼貌呀,就答应女儿的请求举办一个生日家庭聚会。
眼前这位80岁老太太,语言流利,表情夸张说话眉飞色舞,老而不衰,很有童趣,活泼如小燕子,又不做作。她接着说,她女儿在我店里买的礼物,特别醒目,她当即铺到桌子上,点燃蜡烛,屋子生辉,大家唱着生日歌,都很高兴。侄儿送她一盏台灯,说光线比较柔和还节能……总之高兴得不行。但又说,她以后再不要过生日了,叫大家破费,这年岁你知道物价飞涨,人心有余悸。她老了,花不了几个,年轻人有孩子、有室家,每个孩子花多少,你最清楚。我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就这样聊着,她兴致未减地说着,深情地回忆着。我尊敬和专注地听着她的人生故事。她说,与她丈夫相亲相爱, 一生足已。并说从未再爱过其他人,丈夫大学毕业,就在镇上银行工作,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是部门经理,享受十五个月工资,有着装费,特别有风度。她一辈子在家,生活十分富足,买房子,买汽车,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很小就得病去世了。
他的老伴是患心脏病突然在办公室去世的。她说他是那么优秀的人,当时她心都碎裂了,许久不能从悲哀中清醒。那时女儿大学还没有毕业,一栋房子给女儿,她找了一套小公寓。女儿现在也不住这儿,他们住在巴登,女婿是会计师,女儿是心理医生。她享受寡妇金,生活宽裕,养花草是她的爱好。以前她和她的丈夫有空就收拾花园子,每年去图恩参加一年一度的花卉比赛,何等风光。花卉,音乐,电影,是他们共同的爱好,离开这些情趣,生活无疑死亡。我说您是有名的小燕子,她会心地笑了,说大家都那么叫她,现在可大不如从前快捷。从前每半年,都是她自己爬梯子把窗帘布卸下来换洗,这一两年,都叫洗衣房的人洗和装,多付人家服务费,现在不敢爬高,眼晕恐高,年岁不饶人呀!她叫我看她的一双大手,关节都变了型,常常疼,说除了我,再就是医生,没有人知道她干不了活。如果大家知道了,又是打电话,又叫人家操心,也替代不了她的疼痛,她侄子家离她最近,待她特别好,经常来干些体力活。可他有三个孩子,据说,冬天他家暖气都不大烧,奥国的冬天那么漫长,不开暖气,挨一冬,够他们受的。有时她也塞给他五十或一百欧元,反正他媳妇没看见,可怜见儿的,叫他也松泛地吃点儿,喝点儿,说着,学着她侄儿扭捏着不要的样子,表情可滑稽了,令我大笑。
生日之后,几个月过去了, 八十岁的小燕子见我就聊她的生日和往事,连同她的外孙女,叫克罗蒂亚,芳龄十九,学制药专业,还有她永远也絮叨不完的爱情故事。她平平实实地活在自己的天地,她那些往事并不如烟,并不悲叹,也无什么忧伤的开朗神态,可以想像,告知我的仅仅是生活故事的小片段,更精彩的,独自回味,支撑她度过余年。这样坦然地走在夕阳西下的途上,令我敬仰和深思。
充实
西方人口老化是不争的事实。奥地利通常不足九百万人,老人就有三百万。关于老人的境况,很难用一句准确的词汇概括。说老人孤独,不排除这层最广泛的意思。我们中国人理解的老人,儿孙满堂是福,是老人向往的完美生活,一个孤单的老人,免不了显得晚景凄凉。西方老人,即使一个人生活,每日安排得有声有色。他们不认为有什么过于值得同情或大惊小怪的。类似生命的现世或来世的问题,东西方观念差别总是较大的。
我这些年常带孩子去街心公园踢足球,认识了一位忙碌的老人。翔云大自然的鸽子病了,老了,估计它的同类就将病老的鸽,挪到一个固定的草堆。老人就经常到此处,拯救这些生命垂危的病鸽,鸽子一定有知,企盼老人的到来。
好多次了,我见到老人十分专业地护理患病的小生命,他从背囊取出一个小急救包,麻利地剪下一块白沙布,为鸽子腿伤处缠沙布、贴胶布。鸽子蔫蔫的,耷拉着脑袋。老人把鸽子嘴撬开,喂一片什么药,再喂点水,瓶瓶儿小,如眼药水瓶那么大。然后抱着鸽子,抚摸毛羽,无限爱意地昵喃点什么。
老人告诉我,她每周来此处两三回,还有一个什么地方,也去一回。这些可怜的小动物,若她不来及时些,就病死了。我曾经帮她好些回,一块缠沙布,喂水,喂药,撒食儿。
老人有时要到邻居家收集剩余面包,大块的面包,拿回家粉碎,装袋,去超市买些葵花籽等坚实果实,装到一般欧洲家庭妇女买东西的小拉车。这种车自重估计有两公斤,七八十公分长,一个老人拉一包东西,我估计有数十公斤,分量不轻,老人四季如此,说这样的生 活已近十年。她退休时起养了一条狗,一次交通事故,狗成了残废。兽医医院,认识了一位大夫,爱好是专门收养被主人遗弃,不再受宠的动物,她很感动。从此她曾收养过四只猫儿。残腿狗在散步时常发现奄奄一息的小鸽子,狗特别有善心,总是希望帮助这些有病有伤的鸽子。大概同命相怜吧,每回到花园散步,狗好像在寻找什么。这只可怜的狗,大概是有伤的缘故,时时生病,三年前死了,老人再不养狗。投入太多的感情,一想起来就有些伤感。我从老人那儿知道人一岁,狗七岁,过去从未听到过如是的说法。挺有趣的。她那只残腿狗约摸人的五十岁的样子,可谓夭折。挺可惜的。
由于禽感病毒问题,我尽量避免靠近有生禽的地方,怕我小儿子健康受影响。但是老人依旧按她的时间从事她的事情。漫长的残冬,积雪一片。路再难行,老人还是按时到花园撒食,关照有疾病的鸽子。多少回了,她的身影,总令我感到人格的魅力,她是位可敬的老人。
这位古稀老人,执着地干着一件善事,四季忙碌。没有人知道她,也没有人理解她行为的真实意图,更不会得到谁的表扬。在一般人眼里,残疾的鸽子,大自然的残渣余孽,让它自生自灭好了,然而老人将她的爱心释放给大自然的弱势生灵。她忙着收集废面包,忙着粉碎面包,忙着喂药、撒食,她来不及孤独,她的晚年特别充实。
(岚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