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2日  

 

在一次作品研讨会上,遇会的先生们谈到了我给他们的印象。有的说,庞进像一尊佛,一尊弥勒佛;有的说,庞进是一个湖,看不到底的湖;还有的说,庞进来自临潼,有兵马俑的精神和气质……

说我像佛者,出发点多半是首先注意到了我的外形。我的外形是永远和”帅哥”、”靓仔”、”美男子”等无缘的,也就是说永远不会被那些以貌取人者相中的。多年前,一个生着一对老虎牙的双眼皮姑娘在见我一面后,就曾万分感叹地对人说:”庞进怎么那么丑啊!”我想我的不美主要有三:个头不高,有点发胖,头发还脱了不少。这三条足以让人刮目了,”头似长河落日圆,腰似弥勒壮且宽”,这是一位诗人为我作的诗句;大名人贾平凹在评价本人时,也有”纵不长横长,眉不粗气粗”之说。

我明白,说我像佛,其实是对我的褒赞。因为佛是觉悟者,众生芸芸,恒河沙数,能有几个人像佛那样超尘脱俗,觉而悟之,功德圆满呢?何况还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的弥勒佛–只怕我到死都做不到呢!来到这个世界上已四十二个年头了,有些事情可以说觉了悟了不惑了,有些事情还依然懵着迷着惶惑着。比如对女性,我们男人的另一半,在我眼前,就好像总有一层雾似的,看不清白,也想不透彻。还有对自己,如本文题目所问,”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能一二三四、萝卜白菜地说清楚。

多年前医生检查我的身体,说我血脂高,若不引起重视,将来很有可能患脑溢血或心肌梗塞。我倒不怕死,因为怕也无用,终归得死,只是不要死得太早了,没有将生命很好地享受一番就急匆匆地拜拜了,岂不可惜?于是,就清淡饮食,多吃蔬果,还买了一台健骑机,每天蹬一百下出头。这么着做下来,竟然没有再胖,以至于不少朋友见了我,都说庞进你瘦了!有趣的是头发也不再脱落了,这便又惊动了大名人贾平凹,给人说,也不知咋弄的,庞进的头发还给长上来了!我说你再看肚子,也没有像你老兄那样,日渐丰隆,怀了娃似的了。

这样以来,外形上就和弥勒佛远了些。肚子不够宽大,也就不能将什么事情都容纳进去了。比如对自己,就常常为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面对邪恶胆怯、懦弱而忏悔、懊丧、无地自容,甚至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子,骂你是一头猪!还有对身外世界的让人恶心的人事,一般情况下,都是不屑不理、容而忍之的,因为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我们要大踏步赶路,就不能被窜到眼前、胡乱蹦达的小人所干扰。但也有忍无可忍的情况,如作恶的人寡廉鲜耻、专横跋扈过了头,为了他一己的私欲,而不惜将公德公正,以及我们大家的人格尊严翘了”尿溲”,这时候的庞进,就往往会扬眉拔剑,大喝一声,将一把正义凛凛的利刃,毫不留情地砍到”鬼子”的头上。这个时候的庞进,就不是笑嗬嗬的弥勒,倒像一个凝眉怒目的金刚了。

弥勒佛活得痛快,任何时候你见他,他都是咧着嘴在笑。我的修炼就不够了,也笑,但做不到任何时候都笑。当然,哭的情形更少,二十年来大概也就哭过三四次,初恋失败一次,九年前的春夏之交一次,同室的一位老报人去世一次……我的哭没有声音,是泪水默默地流。这样,大部分时间就都是一副不笑不哭的面孔了,不笑不哭的面孔看上去大概是平静的、不动声色的,深沉的,有城府的:这该是被人说成是一个湖的缘故吧。

给人湖的印象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寡言。和那些口若悬河者相比,我当属木讷一族。我的木讷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就不爱说话,课间休息时,别的同学跳跳蹦蹦,打打闹闹,而我多是默默地靠墙站着,看着人家玩。以至于老师对我父母说,”先进(这是我上中学以前的名字)这娃学习好,就是不戳撑”。这”戳撑”是关中方言,意思接近于”泼辣”、”有楞角”、”敢说话”。后来当然有”戳撑”的时候,比如给老师贴大字报、上台演讲之类,但总体上还算不上”戳撑”。

反应慢是导致寡言木讷的因素之一。有时候心里感觉到了,嘴上却说不上来,即使说出来什么,也往往不是最恰当的词汇。这样,在被人抢白的时候,就吃亏了,不能有效地进行反击。下乡的时候,给棉田打农药,天热脱了衫子,心想不咋吧,结果是中了毒,昏迷了两天三夜,醒来后记性就大不如以前了。一直影响到现在,常常丢三拉四,自己放的东西自己找不着,去过朋友家的,二次再去,竟不知人家住几单元几层。记性不好自然反应迟钝。所以,当你看到庞进坐在那儿不言不语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他在”玩深沉”,在”沉默是金”,在感受”上帝无言,百鬼狰狞”。

长得粗笨壮硕,为人木讷寡言,出生地又在临潼,这便很容易让人和兵马俑联系起来。那年去差外地,与会者来自全国,基本上一个省区一个人,饭桌上,大家便以各地的名人物事作指代劝酒取乐,如将来自新疆的叫”阿凡提”,将来自山东的称”武二郎”,喊从贵州来的为”黔驴”,呼从青海来的为”青海湖”,等等。到我这儿,他们便说:”来,陕西兵马俑,干一杯!”我便站起来,和他们干杯,好像承认了自己是兵马俑似的。

其实,拿兵马俑比我,起先我是不情愿接受的。兵马俑是什么?是为秦始皇卖命的炮灰,是专制制度的牺牲品,我生来讨厌专制暴虐,喜欢民主自由,尤其是精神自由–凭什么要做这样的炮灰和牺牲品呢?后来转换视角,想开了些,觉得将兵马俑看成一种文化符号还是可以的,而任何一种文化符号,其内涵都不会是单调的。作为战士,这些秦代的兵将是无愧的,他们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也无一反顾,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使命的完成,一种信念的证验。这就有了一种精神,一种为了某个信念而赴汤蹈火,竭尽全力,死而后已的精神,这种精神同样体现在追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治水的大禹的身上。尽管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他们所持的信念未必可取,但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精神却是可贵的、不朽的。这样想来,做一个兵马俑似乎也是可以的,甚至是荣耀的自豪的。

前些日子,一家刊物欲将”西风烈文丛”的入选作品做一番介绍,要求每个作者写一个百字小传,我写了一首名为《自题》的五言诗。这首诗比较恰切地反映了我对自己的估价和目前的心态,不妨录在这儿,作为本文的结束:

不是文曲星,也无神人助。
自知活人难,惟有多吃苦。
茅屋几度寒,求索两学府。
忝列文化人,著作八九部。
心宽罗万象,键热击千古。
寒风立慧树,婆娑仰天舞。
扬眉瞻龙凤,弹趾踢阿鼠。
做人一方石,行文风云走。
山高路还远,跋涉日正午。

(原载1998年6月10日《西部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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