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感觉到，我们大家都活得太累。为钱财累，为权势累，为声名累，为自己塑造的天神、人神、鬼神累，累得懵懵懂懂，精疲力竭甚至头破血流呜呼哀哉还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就有层出不穷的用多少辆火车也拉不完的”累书”和”累文”–装腔作势、声嘶力竭;虚骄浮躁，自欺欺人;扭扭捏捏、可怜巴巴……作者写得累，读者读得累，末了就觉得伸着两条腿在这地球上走来走去实在是乏味透顶了。

痛快是生命的原质。我们从娘肚子里蹦出来，绝不是以痛苦为目的的。虽然常常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地落入苦海，被如佛教所说的”生老病死、怨憎会、苦别离、求不得、五阴盛”种种苦楚所纠缠，最后还要来个谁也拒绝不了的悲剧性结局–化作一具棺材瓤子或者一把土灰。然而，我们之所以为人，就因为我们把这些事先都知道了，不像牛羊猪狗之类，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不知死期之将临。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最美妙的价值取向：痛快人生。与其烦烦恼恼，不如快快活活；与其别别扭扭，不如舒舒展展；与其作茧自缚，不如脱颖而出；与其委屈畏缩，不如酣畅淋漓!

最痛快的事情莫过于按人的本性而活着。人的本性是自由自在的创造。没有自由的身心，也就没有自在的创造。一位年过半百的人这样对我说：”唉，我们这代人最大的悲哀是肩膀上没有架自己的脑袋!”一个人的脑袋座落在几亿人的肩膀上，主宰着几亿人的心思情绪，喜怒哀乐乃至生死存亡，这几亿人就痛苦到家了，自由自在的创造就没门了。

为什么总想搬用那些”大帽子”、”大口罩”、”大皮带”唬人呢?十多亿颗头，大小扁圆不一样；十多亿双脚，长短宽窄不一律。如果成了束缚人的创造力的绳索，任何”帽子”、”口号”、”皮带”都是该扔掉的东西。

为什么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子，总想拯救别人呢?你以为人家都在受苦受难，岂不知你自己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呢。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事情办好，这世道也就很不错了。

写东西和做人一样，得来真格的。真格的就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不到笑的时候，你笑个什么劲?嘿嘿嘿、嘻嘻嘻、哈哈哈，仰脖子，捂肚子，摇头发，裂大嘴，纯粹一个傻葫芦!瞧，你又哭了，潸潸而下，汩汩而流，没骨的蚯蚓，断线的珍珠，涕泗滂沱，汹涌澎湃，哪来那么多的眼泪?本来嘛，哭和笑都是为了痛快，只可惜你不动真格的，这种痛快，也就变成了一种不痛快的做作和滑稽。

耍小聪明，既是做人的大忌，也是作文的大忌，明明自己吃的是糠，却要说吃的是狗肉，眼气人家的酒肉而打嗝，吐出来的还是糠，于是你就说你吃的那条狗吃了糠；明明八杆子打不着，偏要安排成姐弟、兄妹、双胞胎；明明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或者连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偏要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状而故弄玄虚，把字典里没有的偏僻晦涩的词语堆上去；为惹人笑而笑，为幽默而油滑，脱裤子露新鲜，口红抹到痔疮上，像那些蹩脚的相声、小品、独角戏，不看不听不倒胃口……

什么样的构思最妙?

自然天成，返朴归真。

什么样的文字最美?

舒展洒脱，行云流水。

什么样的朋友最好?

山川大海，坦荡痛快。

再说一遍：活得痛快些，写得舒展些。

（原载1989年6月12日《长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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