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是人和脊椎动物支持身体的坚硬组织。
人无骨不立。
有关骨的说词是很多的,骨气、骨血、骨节、骨架、骨肉相连;刻骨、露骨、彻骨、切骨、毛骨悚然;软骨、耻骨、脆骨、短骨、奴颜媚骨;风骨、傲骨、钢骨、铁骨、铮铮硬骨……
——题记
在我的求知生涯中,”司马迁”三个字是三十多年前就知道了的。和一般人读《史记》与读司马迁同步的方式有别,司马大人来到我面前时拐了个弯儿,我们先是在读另外一个人的著作时见到了他。那时候我十岁左右,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风暴乍起,大家把古往今来古今中外许多人的许多书都烧了、撇了、藏了,一窝蜂地读(不仅仅是读,还背,像背经典一样地背,争着比着赛着跳着唱着背)一个人的书。好在这个人还喜欢引用点文史,于是,在背”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时,年幼的我们就在了解到死有”重于泰山”和”轻于鸿毛”之别时,知道了中国古时候还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
后来复课了,经大红色的过滤网滤了再滤的课本已是薄薄的了,薄薄的课本里竟然还能留下一两篇古文。这样,我们在记”要斗私批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最高指示的同时,也记下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等名言,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故事。当然,这个时候的注意力在字句文章上,对作者其人还是知之少少,而对这个古代人和一个叫庞进的当代人有些什么关系这样的问题,就连想都没有想过了。
引起心灵震动的时刻在读大学以后。那是入校不久的一个晚上,能容纳五六百人的联合教室座无虚席,当时在历史系任教的孙达人先生为同学们做关于司马迁的报告。我去得比较早,选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孙老师那时候四十岁出头吧,头发不浓密,目光却是睿智的。他不用讲稿,顿挫有致的声音些微沙哑却极富感染力。我听得很专注,专注得两个小时好像只有二十几分钟。末了是鼓掌,掌声雷动。真是打心眼里感佩孙老师,这是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报告了。是啊,历史长河滔滔奔流,淹没了多少帝王将相!但是,司马迁站了起来,在污泥浊水中站了起来,站成了一座山!一座高耸入云、风光无限的山!中华民族不缺少汉武帝这样的皇帝,但中华民族不能没有这座山啊!
之后,我开始拜谒这座山,阅读这座山。《报任安书》是太史公的剖心沥血之作了,其中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一节,是我读得最多的段落了。每读一遍,胸中都要涡起一种悲怆的旋流,似乎看到那一个个壮烈沧桑的容颜,那一副副伤残而刚毅的身影,正在司马大人的带领下,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也隐隐地听到了他们的召唤:庞进呀,到我们行列中来吧!–当然,体会一个人,秉赋一种精神是需要时间的–不光需要时间,还需要磨难,异乎寻常的磨难。
司马迁是我们陕西乡党,他的墓祠在东府的韩城市。去司马祠看看的愿望是早就有了的,成行却在九八年五月中旬的一天。省文联组织一批作家艺术家赴韩城发电厂采风,归途中我们登上了芝川南原。西枕梁山,东望晋土,石桥贯通,松柏掩映,悬崖峭壁上的太史公祠墓真可谓雄奇壮观。眼下芝水环绕而去,是一抹淡淡的银白;阡陌间田畴连片,已是绿意盎然。举目远眺,黄河连天,苍茫无尽。我们踩着一块块白净的大石朝上走,过”高山仰止”牌坊,进”史笔昭世”门楼,然后是著名的”九十九级台阶”。上一级台阶,我的崇高感就增加一层,我明白,这是我走近一个令我从骨头里敬仰的人时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特别的,不常有的,因为很可惜呀,在地球东方这块幅员辽阔的土地上,能使我从骨头里敬仰的人,毕竟太稀少了。
匾额和对联很多,还有不少题刻着诗词的碑石。尤其醒目的是”文史祖宗”一额和”刚正不阿留得正气凌霄汉,幽而发愤著成信史照尘寰”一联,以及郭氏沫若”龙门有奇秀,钟毓人中龙;学识空前古,文章百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作霓虹;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的题诗。平心而论,郭先生的这首诗是题得不错的,字也写得潇洒漂亮,以至于吸引着不少游客摸着这块碑石照相留念。然而,很遗憾,作为一代文豪,郭氏没有继承太史公身上最根本的东西,他的骨头太酥软了–你的骨头为什么那么酥软呢?你不酥软不行么?唉–!
太史公的塑像就安坐在这些匾额、对联和题词的后面。老人家束高发,着红袍,长眉入鬓,双目炯炯–那眼神,有穿透历史烟云的明晰和超凡入圣的穆然。显著的还有那一袭长及心胸的须髯,给人一份文人的傲岸和学者的庄重。据说,受过宫刑的人胡须会随之脱光的,而这尊塑像,依然大须飘拂–这大概是民意使然了:你皇上要把一个血性须眉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可在我们老百姓的心目中,这个人依然是男子汉,永远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气吞河岳的男子汉!
仔细看,司马迁的塑像是稍稍有些斜的,头向北方偏着。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建在三十里外北原上的苏武庙,因为这位在北国牧了十九年羊的汉朝使臣,和司马迁是肝胆相照的僚友。另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李陵,这位大汉名将的被迫降敌滞留北方,正是司马迁罹祸的缘因啊。我是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的,我甚至觉得”李陵之祸”降临到司马迁的头上,是有某种必然性的。不错,司马迁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又才华横溢报负远大的文人,这样的文人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社会的良心。当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重创十万敌骑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汉武帝刘彻是笑咪咪的,公卿王侯们也都纷纷”奉觞上寿”,好听话说得长乐宫的麻雀都似乎要变成翩翩起舞的宫女。无料几天后,李陵终因矢尽粮绝,寡不敌众而被俘受降。消息传来,全朝廷都哑巴了,刘彻更是”惨怆怛悼”,脸吊得像经了霜的秋茄子。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朝堂上,刘彻目扫群臣。群臣或面面相觑,诺诺唯唯;或言李陵该千刀万剐,夷其九族不足以抵罪。刘彻的妻弟,没有战绩却想捞取功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大概就持这样的看法。当刘彻对这样的看法眯目点头的时候,我们的太史公站了出来。他说李陵平时克己奉公,身先示卒,有国士之风。此次出征,孤军奋战,血染寒山,英勇可嘉。降敌是一时无奈,日后有机会,他还会报效汉朝的。”好你个司马迁,”刘彻震怒了,”你竟敢替叛贼说话,谁给你的胆量?”刘彻将玉案一拍:下狱治罪!
是啊,现在看来,司马迁充其量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然而,问题倒不在于公道话本身,而在于竟然有人敢于站出来说公道话。社会良心和专制强权在这儿发生了深刻的矛盾。在刘彻的心目中,作臣子的差不多是一群牛马狗,鞭子下驮拉耕作,唯主子鼻息是仰。尾巴可以摇,屁股可以舔,让你咬谁就咬谁,想杀你了就杀你,哪里有你人模人样地站在我的对面说什么公道话的权利?谁给你的权利?哼哼,你司马迁不是钟灵毓秀才识过人抱负不凡吗?不是要秉笔直书立德立言吗?没料到吧,我刘彻早就想收拾你了,只是没有机会,现在好了,你自己撞上来了。收拾了你这个文坛领袖也就敲打了整个文人,什么社会良心,狗屁!我定你个”诬上”的死罪,料你无重金赎身,若想苟延活命,我就宫刑伺候!我要让天下人看看,看我大汉皇帝刘彻,怎样收拾你这么个顶尖级的文人!看到底是我厉害,还是你厉害!?
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司马迁遭难,天下寒心,众生落泪。然而,弹冠相庆者也大有人在,如大大小小的李广利以及张广利王广利刘广利赵广利之流。你司马迁不是很有才华吗?不是自视清高,将我们看作奸佞小人吗?现在好了,叫皇帝把你给阉了,看你还张不张?看你还傲不傲?时间过了两千多年,我还能清晰地听到这些人从庙堂一角发出的哼哼嘿嘿的笑声。这笑声使我重重地打了一个寒噤,一丝悲凉由下而上穿透我的脊椎。是啊,两千多年了,我们大国泱泱,我们族众浩浩,我们前赴后继,我们继往开来,我们却一直没有好办法制约刘彻那样的和比刘彻更差劲的皇帝。他们一己的心性好恶,便是普天下的法绳准则,想收拾谁就收拾谁,想打击谁就打击谁,想残害谁就残害谁。是真的没有好法子,还是我们不愿意借鉴不愿意丢弃?于是,在司马迁之后,我们看到了杨修、韩愈、柳宗元、苏东坡、袁崇焕、储安平、王实味……
一个并不高强的歹徒手持刀刃抢走了我的传呼机和几十块钱,事后每每回想起我都有一种耻辱感,尽管时时用不和小人计较的话来安慰自己。想想看,我的这点小耻和太史公的大辱相比,真是一粒土坷垃比一座大山。你能想象一个七尺男儿遭受宫刑时的心情吗?生殖器是男性的根,没有了根这棵树还怎么站立?当寒光闪闪的斧刃斫向我的性根时,我不知道我会怎么表现,目瞪眦裂?血口碎牙?昏天黑地?司马大人啊,你是怎样度过那些不堪忍受的时光啊!”身残处秽,动而见尤”、”刀锯之余”,”大质亏缺”、”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这些话语今天读来,依然悲风千里,苦情汹涌。
对武帝刘彻,司马迁曾经是抱有幻想的。接续父职,做了太史令后,司马迁是异常勤奋的,他起早睡晚,全力做事,总想博得武帝的欢心。即使站出来为李陵辩护,也是见皇上满脸的”惨怆怛悼”,禁不住效一番”款款之愚”。然而,残酷的现实粉碎了文人的天真。下狱后,家中贫困,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不足以赎身,平时交的朋友也难以救助,”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指望皇帝宽宥吗?看样子是连门都没有的。皇上是借机会致我于死地啊!司马迁终于明白了,明白刚直不阿的书生和专横残暴的帝王是冰和炭、玉和泥。于是,他不再幻想不再幽怨,为了”草创未就”的《史记》,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和事业,他咬牙吞血,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苦难,”就极刑而无愠色”。至此,司马迁实现了一个转变,一个御用工具向独立人格的转变。对正直的文人而言,这个转变太宝贵了,尽管付出了血泪穿石的代价。从此,一个书生走到了一个帝王,和这个帝王赖以存在的庞大体制的对立面。这是社会良心和专制皇权的对立,是柔弱却有无限生机,和强横却注定要消亡的对立。你可以摧残我的肉身,但你摧不毁我的报负;你可以夺取我的生命,你却打不倒我的精神。我就要谱写一部世上从来没有的大书,让这个民族记住司马迁,让这个世界记住司马迁!也让你刘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文人,什么是文人的肝胆。寒凝春华发,血沃劲草肥。炼狱淬火,司马迁在提升精神的同时,成就了一根骨头。
好一根骨头啊!即使面对一百个汉武帝,一千次酷刑,一万回磨难,这根骨头也不会酥软,绝不酥软!
站在被众多的脚印磨光了的大方砖上,隔着一道栏杆,我们向太史公深深地鞠躬,鞠躬,再鞠躬。塑像在玻璃框内,站在格子门外朝里瞻望,我的并不英俊的形象映在了司马大人的身上。这是一个颇有趣味的叠印。塑像的左下方斜立着一块木牌,是一篇介绍文字。起首处有一幅图案:小毛驴在远行的间歇低首觅草,司马大人背手挺胸,头颅高昂,面对苍天。从短短的介绍文字里,我注意到了一个时间:司马迁是四十二岁时开始写作《史记》的,而我今年正好四十二岁。四十二岁,不惑之后的年龄;四十二岁,我伫立在太史公像前;四十二岁,我将司马迁和庞进联系起来思考了一番。我想,世界上的文人有许多种了,司马迁是特别难做的一种。唯其特别难做,才特别值得去做。时序变迁,才力有限,我们大概很难有做一个完整的司马迁的机会了,那么,我们的身上,就不能长一根司马迁的骨头吗?但愿。
(原载1999年第5期《都市》,收入《当代散文精品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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