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幸福

庞 岭  发表日期:2006年5月10日   

 

去年重阳节,和往年一样,我同二哥一起,回乡下看望年逾九旬的养母。到家后,发现养母已病倒在床上。此前,养母患老年痴呆症已有多年,尽管已叫不上我们的名字,但总还能哭着说一些相对完整的话,如“我享我娃的福了,我没白抱我娃”等等,而这次,连张口都很困难了。于是,我们将老人抱上车,直奔城区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这是脑萎缩引起的,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好住在家中,边用药,边调养。我说,那就住我那儿吧。二哥同意了。
为了照顾起来方便些,我们在客厅为养母支了一张床,周围摆上兰花、海棠花。每天,当过护士长的姐姐坐车过来给养母打点滴;大哥专程从西安回来看望;二哥二嫂也常来陪养母;同学朋友闻讯,纷纷送来营养补品。我每天给养母梳头洗脸,喂水喂饭,擦身洗脚,翻身按摩,抱起来大小便……养母有时还有一点意识,老人家干净了一辈子,总怕自己尿在床上,稍有感觉就啊啊地叫,往往是将她抱起来后,却没有尿,如此这般,得反复多次;因机能衰退,老人大便密结,每次都得用手掏好长时间。人说老小老小,人老了,有时真跟小娃一样。我就常常像抱小娃一样,把养母抱在怀中,也像对小孩说话那样,说一些鼓励老人家的话。这时候,养母也往往会费力地睁开眼睛,慈祥地望着我,并吃力地伸出手来,颤悠悠地替我捋捋头发,拽拽衣角。每每这时候,我会将老人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手中,轻轻地抚摸,抚摸——望着老人瘦弱不堪的面容和稀疏的白发,眼泪禁不住地流淌下来……
在那粮食紧张的年代里,为了让我们能吃好,养母用一双巧手将杂粮野菜做成了美味佳肴,养母打的包谷面搅团、漏的鱼鱼、做的餄络,熬的玉米糁稀饭,“窝”的酸菜,是现在在一些所谓的“食府”里是吃不到的。为了让我们穿好,养母用这双勤劳的手,白天干家活,做家务,晚上纺线织布,缝缝补补,直到深夜。我忘不了,1969年的麦黄时节,一场罕见的冰雹,将麦田打成一片平地。养母带着我,拿着扫炕的小笤帚,将地里残留的麦粒一把一把扫起。我忘不了,夏夜里,养父用竹箔支起一架简易的凉床,让我们躺在上面看星星,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养母则操起大蒲扇,整夜整地为我们扇扇子,扇去了蚊虫,也扇去了酷暑。我忘不了,深秋时节,养父从栽种在庄子周围的树上卸下又黄又大的鸡心黄柿子,养母在锅里烧了水,“暖”一夜,晚上起来照看几次,第二天早上拿给我们吃,咬一口,甜如蜜。我忘不了,寒冬腊月,养母抱着柴禾,跪在那里烧炕,浓烟熏得她眼泪直流,而我们则有了一个暖融融的热炕上的冬天……我们在养母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了,而养母却日渐衰老,以至于如此……
养母不识字,但掌握了一手“绝活”,即为人正骨,在方圆数十里有名气。哪位乡亲腰拧了、脖子落枕了,谁家小孩胳膊脱臼了、腿脚崴了,都来找养母。养母从不求回报,以无私奉献的精神服务乡邻,直到干不动为止。
养母的脚是缠过的,行走不很方便。但就是依凭这双脚,她随着养父从商洛逃荒到陕北,又从陕北逃难到关中;从民国走到新中国,从合作化、人民公社,走到改革开放的今天。
养母一生没有亲生儿女。我的二哥是从小被养父母看大的,当他到了上学的年龄要离开时,养父母很伤心,流着泪舍不得让走。看到他们难分难舍的样子,我父亲对养父母说:“我的儿子也是你们的儿子。”随后,真的就将二哥的户口从城镇迁到了乡下养父母的名下。之后,我也随着二哥在养父母家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尽管户口没有迁转。
2006年元旦早晨,养母突然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看来老人家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按照“叶落归根”的惯例,我们赶快找车将她送回家。也许是因为对那块土地的眷恋,养母到家后又清醒了,而且,以顽强的毅力,奇迹般地度过了她92岁的生日。丙戌年春节,我们兄弟姐妹都赶回乡下看望养母,我再一次为老人家洗脸、洗脚、擦身、掏便……正月初五晚上,家里打来电话,说养母不行了,等我们赶回去,养母已安详地闭上了双目,把一生的勤劳、智慧和善良留给了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儿女们。
养母过世后,亲友乡邻们都说,养父母是享了我们兄妹的福,说老人家从最后一次病重到去世这三个多月时间,若没有我们的悉心照顾,人早就不在了。于是在葬礼上,养母的侄儿侄女们流着热泪为我们“披红”,到处传扬我们的“孝行”。可我觉得,在养母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也是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能够守候在老人家的身边,尽一个女儿的责任,是我一生求之不得的幸福。 (2006年5月10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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