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接受法国《西南报》的采访,目的是介绍我这里的孔子学院。报社记者却对我的个人旅游经历与西藏问题倍感兴趣。我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气不断地把话题拉回。
昨天一天,我家电话未断,都是各种人谈近期西藏骚乱问题的。法国各电视台都在不断放画面、组织讨论会,而议题的倾向与情绪是什么,不用我在这里说了。给我打电话的,有法国人有中国人,有老人有年轻人。最长的一次电话两个小时。
《西南报》的记者告诉我,他们本来就是想借机问我西藏问题的。
现在,我想就这次西藏事件写几句,不是谈西藏问题本身,而是想谈怎样与西方人沟通,让他们听得进去你想讲的东西,尽管他们可能无法同意你的观点。
你不该指望人家同意你的观点,也不能指望人家会认真听你讲你自己认为你了解的事实真相。否则,你就是对自己或对别人希求过高了。
你的目的应是让人听到你的解释,了解你的看法,让别人能从他自己固有的思维定势中跳出来,换个角度看问题。只要他们能听得进去,也许,他们会有一些想法和作法上的改变。那你就算没白费心思了。
我总是先从就事论事的角度说起。关于这次骚乱事件,我先讲三点。
第一, 这次矛盾是怎么出现的?
如果你是中国政府或中国的首脑,你会在奥运之前几个月自己挑起国内的少数民族矛盾吗?
会吗?显然不会。这是个简单的逻辑问题,中国政府不会那么傻。那好,为何现在突发西藏危机,且如此尖锐、激烈、暴力,各种画面已经证明。
奥运之前,整个中国都在为这次聚会而忙碌,如果出现某些问题,通常会设法缓和弥补拖延,而不是去激化。现在激烈的矛盾突然出现,是谁在推动?也许读者自己可以找到答案。但不论是谁,挑起者一定不是中国政府。
当老师的,喜欢提问题,这很重要。当我问法国的学生:“为什么突然出现动乱?”学生们会立刻会反问,“对啊?为什么啊?”他们急于知道我怎么回答。
其实,提问之后,不用他们回答,我就能知道他们心里的答案是什么。真的不用多解释什么,我在国外,跟他们一样不在现场,但我可以从他们能接受的逻辑说起。
第二,谁是明白人?
我接着问,你知道甘南在哪儿吗?
我现在到哪儿都带着中国地图,在电话里也是用口头描述的方式,跟人家讲中国地图。
知道甘南与拉萨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吗?我问。“用你们知道的来比,那等于是南欧与北欧间的差距。”这样远的距离,同时出现骚乱,同样有打抢烧杀。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在西方,也与中国内部同时并进,在不同国家的中国使馆跳墙、插旗、示威,在一些重要场合抢出镜头,舞动雪山狮子旗。你们想想,是谁所为?
这还用答吗?真觉得他们组织得挺成功的——奥运之前,是个机会,用极端的方式吸引世人眼球和媒体关注。他们目的达到了吗?达到了。
因为你们被吸引了,并跟着一起呐喊和批判,其实你们也并不了解多少真实,也不想搞清多少真实——支持弱者向强者抗议是人们眼里的正义者和英雄,对吗?谁不想当正义者,谁不想当英雄?
尤其是特要面子、要名声的知识分子——喊声最高,喊得最早的恐怕会最受尊敬吧?老百姓也同样,三个法国人在一起就谈政治,显得有正义形象、有国际观,且有文化有水平。但是,如此复杂的民族矛盾问题靠这样情绪化的指责能解决吗?
当然,我也理解,不整出点特别的动静来,什么事也别想有进展。我不是政客,我要是,也这么干。
但明白人不是你们这些跟着喊的人,这点很清楚。
第三,西文媒体本次是怎么表现的?
你们看不明白相貌,看不明白地域特点,看不明白服装,只见电视画面上有暴力,有打砸抢,有流血,有军人有枪支,有西藏喇嘛的服装,就会情绪化起来,甚至跟着无声的画面走。从扶弱抗强的角度出发,不用动脑子就可以想当然地“知道”是汉人在以强恃弱,是汉人在打藏人。
德国某媒体已经承认他们的解说词有误,别家呢?我常看《欧洲新闻》频道,它极为“聪明”,播放大量西藏暴力镜头,不做任何解释,一遍遍地放,有时一小时就放好几遍,只消加一段“无评论”字样。如此,它不犯语言上的错误,就传达了它想传达的东西。传达什么呢?一方面,是有声的片段,多是喇嘛们或藏独人士的控诉,一方面是无声无解释的暴力画面——他们觉得观众就该“全清楚”了。
一位在巴黎的华人在街上做过随机采访,十几位受访者都以为是汉人在藏区搞打砸抢烧杀呢。我遇到的法国人也有以为藏人被杀上百。这样的报道还有客观吗?法国百姓通过这样的媒体传导,真能清楚真相吗?
当然情绪化的报道是难免的,可这次有点太过了。
从另一角度看,这真是藏独人士运作的成功啊。
但是,现在这种报道方式真把中国人给激怒了,在各国的移民和留学生也急了。这也是正常的反应,要没有反应那才真奇怪了呢。
就事论事之后,我谈谈我的观点。
我去过两次西藏,住过藏族人家,遇到过几周在西藏转悠却不承认到过中国的西方游客,也遇到过为坚决不支持中国的西藏旅游事业而放弃到喜玛拉雅北端登山、只在尼泊尔一侧多次登山的西方人。
因为长期教外国留学生,我常会与之谈及西藏问题。我自己也不断关注西藏,看过不少有关的书籍与文章,与不同观点的人有过交流与讨论。每个人知识结构不同、理解不同,可以各持已见,没必要在这里多写。
但是,我常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待民族与宗教问题。
我觉得中华文明自古在民族问题与宗教问题上,已经比世界其它地方多了不少宽容而少了不少你死我活。然而,中国进入近现代历史开始接受西方文化价值观后,反而问题越来越多。这不仅在中国,在很多国家都一样。
中国人口13亿,在这个地球上的65亿人里,差不多5个人里一个中国人,而在中国人里过去93%现在92%是汉人。这十多亿的汉人从哪儿来?汉民族是一个什么样的独特的民族?所有汉人都有一样的纯种的祖先吗?
中国,作为有清楚地理概念的中国才多少年?在历史上,中国或曰中华文明圈长时间是处于政权分裂状态、战争不断,有外族侵略,有内部割据,有农民起义,也有打着宗教旗帜的全国内乱——然而,争来打去却没有分裂成为众多的小国,没有那么尖锐对立的宗教分野。
难道民族、语言、地域划分到极细就是先进?就是更好?就是方向?当代理论是怎么描述的?十字军东征在历史上断断续续多少年多少次?上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我不断地提这些问题,西方人愿意听、跟着想、随时辨,均有收益。
几千年前、中国古哲人的学说里早有关于混沌说的理论,现代时髦叫模糊学。模糊学可以对复杂的事物进行高度概括,不必把事物一一分成“非此即彼”的状态。而且这种学说一直在中华文明圈内实践着。
当下时兴国家独立,民族独立,同宗同教要自己的独立的地域、自己的政权。科索沃是独立了,它标志着什么呢?西班牙的巴斯克呢?法国的科西嘉岛呢?现在世界上有成百上千的科索沃现象在等着动作呢。
西方人自己也没法很好地解决内部的民族与宗教问题,而且也是越来越头疼、越来越不好处理。
应该说,现在的整体理论体系有问题。民族、国家、宗教宗派越分越细越分越清楚,这有什么好处吗?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怀有正义感地支持弱小的国家、弱小的民族、弱小的群体,真让有识之士们大费脑筋。
西方人在面对他自己的此类问题时,往往有复杂的民族情感、经济利益、血缘、地缘、宗教派系、政治观点等多方面因素,也很迷茫,并难有一致看法。然而同时,当与之无关地区的宗教、国家、民族矛盾事件出现时,西方人就很容易自以为是地表达自己的“正义感”及英雄气概。于是,多重标准、多种不同价值评断等问题的出现就不难想象了。在一连串针对“行使双重标准”的批评面前,他们也常常无言以对。
他们也有难以抉择的时候。面对本次西藏民族矛盾,经过种种反思,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也许会从情绪冲动的状态转而进入冷静的心理矛盾状态,开始认真思考一些非表象的东西。
多年前,我去法国科西嘉岛玩,当地一个支持藏独的团体成员听说来了个中国人,主动找我讨论西藏问题。跟他们讨论了整整一夜,我开玩笑说,我现在知道我回中国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了,我要组织一个支持科西嘉独立协会,感觉一定特好。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教师,正在法国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