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秋九月杪，康南海先生应督军刘镇华之约来长安，十月十三日约王湛尘、万钝安、王书樵、熊大冥、张扶万，及予数人往游终南山及樊川诸名胜。出永宁门，过三爻村，二十里，下原至韦曲即樊川北限。神禾杜陵两原对峙，中间潏水，山庄连接，桃柳遍野，恍如武陵之桃花源焉。正南行五里，过申店桥，为何家营，即何将军园林故址。再南瓜洲村为杜牧之种瓜处。西南行，登神禾原，数里，至岔道口，路歧为二，一至王曲镇，一通子午谷。有接台寺，寺后丛柏森森，唐郑驸马潸曜墓也。南行数里，过皇甫村，是为神禾原西麓。下原入王曲傍滈水而南，稻田连畦，依稀江乡，即御宿川，汉上林苑也，武帝尝幸此。数里，至王曲镇城隍庙，庙后高原，相传以为绝禄岭，俗以封神记之殷太师事当之，可哂也。而土人耕田，往往获金铁古器。云其南有堡，为秦蒙恬将军屯田处，又有蒙溪宫，金时道家所居，有碑记某练师事。再南十里抵留村，宿广惠庙侧姚姓家。唐册封终南山为广惠公，命杜慥往祭，以其施云雨而惠及百姓，故设祠以祭之也。至晚，南海连挓工部游何将军园诗，不胜今昔之感。时万钝安以素纸进，请书楹联，顷刻数纸。其执笔偏下而中正，大字纯用肘力，而兼以腕力，稍小则用腕力，而兼以指力，中锋圆笔，左右开张，落笔放而能收，故笔画无直不曲，亦无曲不直，盖得力于钟鼎篆隶，岂偶然哉。
十四日早膳后，乡人灶釁，用风箱鼓荡成风，南海见而异之。予曰；北方多如此。用以助火，且应缓急，可省薪炭之半。老子所谓槖龠者是也。稍顷，乘兜子出留村，入山，步曲磴而上，至五佛殿。殿前古槐二株，各二抱余，当西汉时所植。土人云，此槐奇古，神灵异常，每遇事变，即啸鸣不已。再上至下宝泉，昔柏沣西先生读书于此。王幼农先生曾书匾额悬之门首，以志其事。由此经数十汤房，至紫竹林，殿宇幽秀，地势亦甚开朗，俯视所经寺庙，皆在足下。五陵诸胜，亦在望中。午膳后登山顶，即圆光寺，新宇初成，上覆铁瓦。取余瓦视之，有正德万历等年号，盖大明物也。立崖端，指点清凉、文殊、灵应、摄身及大顶，为五台。送灯兜率，两台不与焉。形似山西五台，故名南五台。但山西为文殊菩萨道场，此为观世音应化之处，地当都会，每年六月初香火之盛，或非山西比也。世传观世音降火龙故事，详留村西门外寺碑，系元人所撰述。隋名观音寺，唐大历六年，改为圣寿寺。宋太平兴国二年，六现五色圆光，因改为圆光寺。印光法师曾主此，故录碑文于其文钞中。然此山寺创于何时，不见著录，而碑碣亦无，长安志仅有圆光寺胜宝泉等处。余未之及，考古者之所憾也。于此北望，凤城仅一席地，大小雁塔不过弹丸黑子而已。潏滈二水，蜿蜒北流，至香积寺前相会，渭水澄明如玉带，环绕长安，西出周至，东接骊山，其间良田美土，居民乐于耕耘，收获常倍他处。宋地所谓福地是也。时秦岭积雪，南海赋诗志兴，有“巅雪高寒成玉宇”句。转至山背大茅蓬，此处山裂滴水成潭，即古圣水湫也。元明威将军祈雨于此，有残碑记其事。湫上石室，有罗汉造像数尊，貌甚古。茅蓬即在山崖水湫间，清光绪时，有僧法性者，江南人，结茅于此，觉朗继之。舒雪村协戎捐地百亩，以资供养，道场自此而兴。法忍、冶开、月霞诸大德，率其徒数十人，旋来旋去，踵其后者不计其数，此处遂为今日终南第一胜地矣。近旁有无门洞，文理上人曾住于此。文理者莲池之师也。他如栓龙桩、碾龙场、老虎窝、诸小茅蓬，皆属之。僧众三十余人，清莲、圣宗两师为督监，聪惠主其事，南海与僧照坤谈甚久，问居山何为？曰：用功。如何用功？曰：参话头。话头如何参？曰：以妄除妄，以念除念，至一念不起，大圆镜智现前至此则语言道断，心行处灭，惟自证而后自知，不可说，不可说矣。南海嘉之。照坤曰:苦恼人的大开示，感何可言。南海曰：世宜无苦字，任至何处皆是乐境，学道亦然，非仅执净土以为乐也。又曰:余生平坎坷极多，自他人视之，或以为苦，余实泰然处之，随遇而安，未尝为苦也。王书樵应之曰：论语学而章，曰乐,曰悦,曰不愠。其是道欤？南海笑曰:书樵得之矣。
十五日早，由大顶下，南海于舆中为诗数章，志所历诸胜，出山至留村，膳后沿山麓东行，过深沟，即折而北，神禾原南端有慧炬寺，屋仅三楹，前有造像二尊，粗石为之，高约丈余，字迹模糊，细绎之，得三十余字，皆杜氏名，可名此石为杜氏造像。按形与字，可定为六朝时物。字体似广武将军碑。风雨浸蚀，殊可惜耳。此寺故址，横广均三四里，直达下寨村，与太乙谷正对。寺西瓦砾成丘，晋释道安洞所在处也。近年土人掘得洞口，内有佛像，旋即掩之，恐古迹恢复，致碍耕耘。于此望翠华、玉案、嘉五台、天池寺、二龙塔,以及大小义谷诸水，蜿蜒北流，至关家村会合为潏。樊南各村，罗列其中，林木畅茂，天然一幅摩诘画也。下原湾子村，入樊川境，再北行，云林点树，人家高下而居，中有清流一溪，即新街村。予世居此。村南有庄，即予耕余草堂也。过关家村，水田澄明，终南山色影印其中，风景绝殊。所谓秦地山川似镜中者，殆即斯欤。渡潏水，转而东行，经东西江坡至韦村，再南为韦兆，即牛僧儒故里也。韦村村后，少陵原岸，有兴教寺，玄奘法师宝塔七级，高约十丈，下嵌塔名。刘轲制文，沙门建初行书。旁有小塔，左为圆测，宋时移葬灵骨于此，宋复撰铭并正书。右为窥基，李弘度撰铭，建初正书。圆测窥基侍玄奘，于经纶皆有阐明。予尝谓玄奘为东方文佛，圆测、窥基，亦阿难、迦叶之俦欤！殿宇毁于兵火，土室亦近破坏。赵崡所谓壁间唐绘地狱变相，今已澌灭无存。相传玄奘塔内，舍利甚夥，有感辙现。南海立塔侧，正默祷间，寺僧即以舍利进，光明莹润。由此沿少陵原西北行，数里，过桃溪寨及寺坡村，薛寿萱居此，书香数代，为一乡望族。再北行至杜曲镇，即北杜，值乡人互市，南海至途为之塞。高小学校学生，排列成行，迎于道左。抵学校，南海即痛饮，饮后谈大同之学，及刘歆致误后学，言之有据，较崔承武考古传信录尤详。旋为予书登终南诗及敦本堂三字。当时学校诸生环立左右，南海书训言数语以勖之。书后登杜陵原观月，校内诸生随行，南海坐石上，讲舜耕畎亩章，反复言之，并举韦杜昔贤以为证。其时皎月当空，烟笼村树，南海慨然赋诗，有“晚饮杜曲酒，夕望樊川月”句。盖记实也。
十七日至杜曲街丹阳观，金时扶风马真人夫妇结茅处。丰碑二，记重修事。系明宏治万历时立，余无所见。沿杜陵原西北行，为夏侯村，传云夏侯惇故里。再行，过杨万坡，中有兴国寺，为玄奘香火院，古柏二株外，仅残础而已。其殿宇与樟木佛像，皆体安上人所重置，寺东有琴音洞及金人邢道安之默庵尚在。而通志所载，元赵良弼园林，渺不可见矣。再行，过朱坡，朱坡者，汉朱博故里。杜牧之寄怀诗，极写其盛，今已荒凉不堪。村北之华严寺，殿宇全无，左为华严初祖杜顺和尚真如塔七级，上砌造像一区。右为清凉国师澄观塔五级。后有土室二，近以修塔掘土得碑碣三，皆可资考据。其一为元人重修塔记，述元万户侯刘黑马功德，可为大衙村刘氏园墓之考证。其下稻田万亩，桃李甚夥。于此南望，紫阁、圭峰、雾岩、玉案诸峰，近在目前。其下有清渠，又名清明渠，即皂河。自大义谷分流，沿杜陵过韦曲而西注昆明池，环长安城，再北入于渭，由丈八沟设闸分流，引入城中，为通济渠。此河为人工凿成，以通漕运。曰皂者，漕音之误也。北行里许，至勋荫坡。有牛头寺，原名福昌寺。林木茂密，循曲径而上，殿宇数十间，幽静宏阔，为诸寺冠。其东为杜工部祠，长廊高阁，皆极清幽，祠始于明，邑人张太微购地兴筑，林颖书、方伯、清卿学使先后增置，益见壮丽。今则倾圯，无人过问矣。寺祠连接，花木颇多，松竹苍翠可爱，而四季柏、龙爪槐,尤为奇绝。春则牡丹数十种，黑绿二色为他处所无。夏则水明如镜，莲花满地，丹桂黄梅，皆在祠前，秋冬花放，香气袭人，更为胜地增色。故当盛世，学士大夫宴集于此，一觞一挓，亦属乐事，今何可得也！祠内有石刻工部像，令人敬慕，盖工部当天宝之乱，流落天涯，以诗为史，悲切沉痛，志壮山河，诚诗圣矣。三唐诸子所不及也。寺中又有唐经幢，字极秀韵，石亦完好。吴清卿极珍重之。寺前有九龙潭，取水煮茗，啖之如饮醴泉，以志考之，唐杜岐公别墅、太平公主山庄，以及杏花坪、九曲池、桂林亭，当在寺左右。其遗迹今犹见之也。十八日由是西折，再过申店桥。申店桥者，通川汉之要道也，砌石为墚，通车辆，自唐以来常有修葺。近圯倾。予曾请于军署及义赈会，鸠工补葺如旧。循神禾原东麓南行，经瓜洲村游云栖.禅经.洪福.观音四寺，皆唐旧刹，今已凋零无甚可看。过小江村，即郑谷庄，系郑潸曜故里。莲花洞已渺不可得。杜诗“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为觅郑瓜洲”。注云：郑秘监审，审为虔侄，则广文郊居亦此处矣。再南为偓村，即韩庄。宋人诗云“韩庄连郑里，相望树交枝”，今犹是也。至樊村有俗称白庙者，即樊哙家庙。昔乡人以争祠田累讼，县令白某，判甚愜人心，乡人德之，附祀祠中，讹传至今，殊可笑也。过凤凰嘴即杜固原，上有古刹，松柏茂密，旁一小溪，为杜正偏所凿。再南有村，名山甫衙，有元万户侯刘黑马园林故址尚在。过彰义村，登鸡子山，松柏丛丛，有碑数方，皆刻明清重修庙记。每年正月中，乡人制蜡一双。周二抱，高五尺，蜡花遍插，宛然如生。城南人士多来游观，极为一时之盛。下山即新街村，抵予家。南海曰：樊川诚名胜地，北方不多有，人处山麓，村相连接，稻田万顷，桃柳成林，古寺相间其中，子居此，何幸如之！饮茶后即行，经湾子下寨四皓神等村，宿太乙谷之太乙宫。宫，汉武帝祭终南处也。有蔡京书敕诏碑及明清人题诗诸石刻。
十八日膳后，过铁索桥，桥创始于唐，近年断废，行人病涉。予曾请于陈前督柏森及华洋义赈会，始得重修。入谷，山庄棋布，沿途汤房甚多。傍水行，潺潺之声，时闻于耳，峰回路转，乘马可通行数里。一山当前，仰看琳宫，若在天上。曲磴盘垣，俗呼为十八盘。盘路终有庙，名七宝池，为予村人所经营者。由是南望，平畴开朗，三面环山，中有巨湖，退之炭谷水湫祠堂诗即此。北岸殿宇，林立如擳。刘古愚先生欲来此讲学，后以戊戌事变未果。蒋古庵先生承其志，设帐于此，并建至圣祠，祀古愚先生于其侧。自辛亥以来，山中土匪虽出没无常，然敬其为人，无敢犯者。近以其门人某，督办民团，为匪所忌，迁怒于古庵，遂于前日遇害。南海至此，闻而叹曰“蒋君为吾道干城，而竟死于非命，可胜悲哉！”取酒祭之。转至至圣祠祭孔子，且祭古愚。旋书至圣祠匾额，又书古庵墓碑，哀痛之忱，溢于言表。哀蒋君正为吾道悲也。其旁两石壁立，风声唧唧，俗名风洞，下有巨穴，长年结冰不释，俗名冰洞。淮南子曰“北方有不释之冰”，其信然矣。东峰严阿有金华圣母庙，庙狭路险，猱升而上，屋仅一楹，上覆铁瓦，中有女像，传云肉身。后有小潭，系山裂滴水所成。宋志谓澄源夫人湫庙，其即是欤！湫南有龙涎窝，瀑布倾流，如水晶柱，取之煮茗，味甚甘美。至晚徘徊湫滨，坐巨石上，南海讲三十三天及天文之学。此时月明山巅，众星朗朗，松声，风声，水声种种妙音，相逼而来，南海为诗八首有“山高月小参横落，倚石谈天听水声”句，此真谈天矣。
十九日早下山，由故道而归。至韦曲，欲谒汉宣帝陵及杜牧之墓，以途经不便，未果。登凤栖原，过三爻村，见明杨武庄公坟，杂木丛茂。至大兴善寺隋阇萝笈多译经处，唐不空三藏居之，历代高僧甚多，今则日渐衰落，非昔时之盛矣。转至小雁塔，即荐福寺，塔十四层，高三百余尺，较慈恩寺之大雁塔尤为奇特，如地涌出，耸入云霄。惜不能层登而上。闻此塔自明以来，崩裂复合着数，土人以塔裂兆兵荒。今已复合，而兵荒依旧，可见孽由心造，非关天运。塔之裂合无足徵也。殿前碑碣如林，或为游人题咏之作，或为重修记事之文，或为清代举士题名之录，唐宋石刻盖不多见。两旁千手菩萨，十二诸天，阿弥陀佛诸像，皆为唐人所造，极为庄严。且寺内有钟，尤为著名。据志乘所载，金时出武功县东门外河中，村妇浣衣有声，去沙石即得，后移于此。寺至广大，俨若小邑。自明末叶以来，败坏不堪。民国九年，陈前督捐资重修，始复旧观。现佛教会社僧校于此。日课经律，予等至适僧众上殿礼佛，威严教像，颇见严肃。南海慨然曰：“程子谓俨然三代遗风，其信然矣。”日夕仍由永宁门归。就所见所闻归而为之记，以示不忘云。

作者简介： 郑子屏（1886—1927）长安杜曲新街村人。名维翰，字子屏。号心园居士。民初就学保定军校及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后在陕军界供职，曾任陈树藩督军参谋长等职，后退出军界，专研内学，注重社会慈善事业，建树颇丰，诗文俱佳，学行为时人赞誉，宋联奎、伯鲁、于右任诸先贤曾撰文称颂。后人以其家人作为，将他与其弟郑自毅，其侄郑竹逸誉为“长安三郑”或“郑氏三杰”。著作收集郑涵慧主编的《敦本堂文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