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本色

2011年1月22日 经济观察报  

 

郁俊

墨这个东西,是中国独有,后来日韩屡有仿制,那都是山寨,所以即使宇宙是韩国人开创的,墨的发明权,也应该归到中国人这边。

黑颜色,全世界多得很,例如有印度黑,象牙黑,铁黑炭黑种种不一,甚至有拿银子削尖氧化做铅笔的雏形,或者活杀乌贼挤人家的体液(南无阿弥陀佛),但是这些黑颜色,仅仅是一种大型艺术工作前的准备材料,均不如身在远东的文士们,被这些文雅温暖的顶尖墨水供养了至少两千来年,繁育出他族无法企及的艺术和人文生态。

汉代,我们的墨业就很稳定了,当时的产量底,墨这么小小一点黑色固体,必须官方特供,好比今天的顶尖烟酒一样。文件记载是做官做到某某级别以上,每一个月才可以去官方领那么一小坨,我就很好奇,当时民间的寒士该怎么舞文弄墨呢?大概只好退而求其次,寻一些可以到手的材料吧。

魏晋时期虽然文字记载墨业发展不多,但是书法繁盛,王家孩子临池可以做到池水尽墨,估计仅仅靠国务院特供,大概力有所不逮。所以推断之下,工艺和取材,一定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唐宋是文化艺术高峰,前人真迹流传有序的很多,分明看得见墨在文人之间所起的作用,墨工的名字也得以附传,例如李廷皀,例如潘谷,都得以凭借制墨而不朽,而文人对好墨的追求,已经开始渐渐痴狂,乃至走火入魔。苏东坡在海南岛的房子烧了,一把火干干净净,他想到的居然是能不能把烟灰收集起来,做几丸墨,除了天性洒脱以外,一位文章泰斗,这种对墨的态度,自然影响到了身边的同好,也对墨工产生了极大地激励作用。后来潘谷得享大名获大利,就是打着苏东坡在海南岛做墨的旗号,今天我们也有遗韵流布,诸位读者去看看很多厂家都在墨上錾字,叫“南海松心”,就是纪念东坡他老人家。

自宋代以后,墨工名家辈出,工艺日趋完善,商业宣传的需要,和文人雅士的推崇,墨才有机会入模成型,做成了一块块美观的工艺品。在这以前,墨都是一小丸一小坨,丢在地上都有人以为是谁家小狗的遗矢,到了明清两朝,墨业和瓷器相仿佛,简直巧夺天工,连记载各种式样墨模的书,都成为版画绝珍,这是墨业最为辉煌的时代,和今天相比,简直令人怀疑,现在的地界人物,能不能有资格称为中国?

制墨历史上有两次大迁徙,前一次发端在晚明,以前的墨大都是拿松树烧烟,叫松烟,什么地方砍松树呢?河北上党,所以现在有些松烟墨上还有“上党松心”的说法,后来中原人口渐稠,松树除了烧烟,肯定也要取暖盖房子种种,渐渐松林日瘠,于是一批墨工带着家伙搬家到了安徽。这一次迁徙使得墨业大为兴盛,名家辈出,后来明朝的几位顶尖高手,例如罗小华,就是做松烟墨著称。而同时,用安徽本地产的桐油烧烟,色泽微暖,效果姿媚朗润,也大放异彩,程君房方于鲁都是做油烟的好手,再加上晚明道教风气浓厚,烧烟黑沉沉微火闪烁,实在很具炼丹的神秘感,文人莫不趋之若鹜,才形成了鼎盛的局面。

另一次迁徙就不怎么光彩,晚清国运日衰,太平天国运动起来以后,正是在徽州大闹而特闹,使得本地人姓汪的姓曹的姓胡的纷纷远避他乡,什么地方比较繁华可以做生意呢,就是已经开埠的上海和上海的菊花——苏州。这两个地方因为交通便利,生意是可以做的不错,钞票各大老板都马克马克,但是就因为交通太过便利,使得一样东西从德国运到江南,两千年来的制墨命脉,突然悬于一丝,以至于49年以后完全死去,至今不得复生。什么东西呢?看起来和制墨的材料差不多,其实完全不能使用的,炭黑粉末。

张大千晚年写书,哀叹同治光绪以后的墨不能用,就是因为德国炭黑这种廉价材料,乌黑,轻细,润滑,很容易可以加工成类似墨的形状,而其中实质,早就南辕北辙。因为这种材料的流布,使得做墨的也跟着调整配方和胶量,但是世面上现在生产的墨,中毒已深,百年来人人都没做过真东西了,实在可耻得很。即使是藏墨家,也只是关注在版本的细枝末节上,几乎很少有谈及烟料的好坏,稍稍涉及,也因为本身的素养关系,语焉不详处很多。诸不知墨是要拿来用的,墨的版本好坏,就是一副模子的问题,如果手里有明清两朝的模子,即使烟料再差,不用那还不是一块绝世珍品,现在拍卖行里成千上万的卖的,往往就是这种西贝货色。

说到墨的成色,首先要区分松烟油烟,炭黑的不论。明清两朝,都是贵油烟贬松烟,二者确实也有色差和表现力方面的差异。松烟这个东西,做墨的话,明朝以前就是主流。所以中国画历史上最老乱最牛逼的画,除开少部分写意,基本都是松烟搞定的。我们现在,只有看看记载,偷偷回想一下下的份儿,原因很简单,现在的松烟,比油烟都要贵,以前油多值钱啊,现在反正胡乱转一把基因,产量刷刷的就上去了。不过你敢在大城市砍一棵松树么?不要说警察,国家机器,就是战斗力最强韩国人都买账的城管,都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笔者认识一个墨老板,家住在黄山脚底下,一棵松树不敢砍啊,后来实在没辙,听说广东松毛虫爆发,死了一大片松树林,他高兴的什么似地,咻一下飞机过去,把整片林子买下来,这才做出来后来鼎鼎大名的南宗北斗,也就是董其昌诞辰多少周年的纪念墨,饶宗颐老先生给写了字,你说是不是松毛虫救了他?

现在市面上的松烟墨,还真就是些笑话。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做买卖首要就是赚钱,成本上去了,谁管他饭?再说太平天国以后,德国炭黑源源不断的运到上海苏州,胡开文做起炭黑墨来得心应手的一塌糊涂,谁还来管你真正的墨色究竟是什么样子?再说了,这个也不怪墨厂老板,当今画画写字的,吃喝嫖赌在行的很,有几个真正考究墨色?

话说回来,笔者油烟是玩过的,天天在家里点着灯芯烧油烟,真油烟,天然纯净,确实好用。但是松烟什么味道,怎么个样子,自己也不知道。那么怎么办内,今天早上笔者散步,到中山公园的松树林子里面去了。靠,原本怀揣斧子刀子袋子,准备砍一棵小松树的,现在发现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人家野合的所在,怎么办,只好换地方。笔者要找一个大松树,黄山谷诗里面写的那种,斧斤所赦今参天,老龙鳞,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好不容易搜罗到一些松树枝,返家,急急忙忙点燃了一根松枝,家里立刻有一种油画工作室的香味儿,笔者第一次在玻璃板上看到了纯净的松烟,不是木炭,不是草木灰,真正的松烟,细洁,清透,同时非常深重,带着油烟不具备的气质,微微泛蓝光。实在不愿意在户外完成这一工作,因为松树的味道很好闻,可以做香料来用,当然梦溪笔谈开始一直到后来只要有关松烟的指导书籍,都叮嘱必须牺牲掉松脂,因为否则出来的松烟粉会变的发粘,难以成型。但是笔者保留了这些粘糊糊的东西,太香了,咱们又不在乎成型,就是自己用,不妨事的。

就这么着的,笔者有了一块,一小块真正纯净的松烟,多大呢,指甲盖一样,轻易不拿出来,只是试了几次墨色,发在网上,勾引得内行猜测纷纷,以为笔者是不是刚去日本,花重金弄了点神秘东西,或者干脆盗过墓,弄了一块明朝的墨出来。有一位安徽的墨老板,曾经说要送笔者一些好松烟,看到墨色以后,我们几次碰头,他答应给我的那块所谓纯净松烟,再也不敢拿出来了。

以前的读书人,要敬惜字纸,要惜墨如金,如果对笔墨材料的追求不死,中国文化就不死,礼失求诸野,诸君去看看日本,就明白这个道理了。现在不做这个事情,将来就更无人提起,希望三百年前读书人人人皆熟识的松烟油烟,紫玉光或者龙鳞本色可以再度繁盛兴旺,给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一点点清凉安静的希望,阿弥陀佛。

(作者为书画家,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