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的山山水水不算少了。多已模糊成一个大概,也能说出那山那水的名胜特色,却不在脑子里深刻。唯有骊山,始终像一个魅影一个幽灵,追随着我,纠缠着我。每每静思的时候,骊山就飘浮而来,清晰,秀逸,沉重,使我竟有些坐卧不宁,不写出点什么来,就无以安魂了。
一个原因是我的家曾在骊山脚下。每天早上天不明,都见附近的人们离离拉拉地厮跟着,上山锻炼。他们经东花园,过逍遥亭,上到兵谏亭甚至更高的地方。常常碰见车推肩挑,赶早下山发卖石榴、柿子或核桃板栗的山民;也每每要站在崖头,拍胸踢腿,”噢噢”地呐喊,似要唤醒睡梦中的山峦。
我就对着骊山出神。黑**的,望山顶那盏为飞机运行作标志的红灯;天亮了,看太阳羞怯地爬上来,然后在山梁上跳跃;白日里,青翠的山体总要罩一层淡淡的烟岚;阴雨天,浓云就把山的头脑遮掩到天上去了。
骊山最高峰是海拔一千二百八十米的西绣岭。岭上有烽火台。作为古代报警、调兵的信号设施,这个烽火台的选址应当说是得当的。它距周朝的京都丰镐不远,坐马车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不很高也不甚陡,便于攀登做事;更好的是,它面向渭河平原,视野阔宕,如果举起烽燧狼烟,几十里甚至更远的地方都能望得到。
在中国后妃的长河中,褒姒是最冰艳气质的一个。这位来自陕南褒国,被汉水润泽过的冷美人幸运地遇到了一位爱情至上主义者–姬宫*先生。美人不爱笑,姬先生偏要逗她笑。办法施了不少,美人就是不笑。姬先生灵机一动,就潇洒地点燃了西绣岭上的烽燧。诸侯们见好几百年不曾举燃的烽火突然间升起,断定王室出事,纷纷率兵来勤。大家征尘碌碌地汇集于骊山脚下,却既不见叛臣作乱,也不见贼寇犯扰,于是一片怨忿,悻悻离去。
褒美人笑了,笑得阳光灿烂,星月失色。她在笑诸侯们受到捉弄后的恼怒憨笨样呢?还是笑姬先生的举措十二分可爱呢?这格格的笑声有着丰富的蕴涵,以至于颇值得两千七百多年后的人们来品味。笑意中起码有这样一点:我一个柔弱的女子,仅仅以小小的自身的自然手段,就足以使一个至高无上权大无边的国王神魂颠倒,弃社稷江山而不顾!
冷美人的笑大概太难得,太珍贵,太动人了,难得姬先生如此迷醉:这世界最好的人是褒美人了,这世界最妙的事是欣赏美人的笑了。为了这样一份爱,多举几次烽火,让诸侯们多跑几趟,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在褒姒和幽王深入地发展着爱情故事的时候,犬戎的兵马瞬忽间就涌到了骊山脚下。这次的烽火燃得特别惶急,却再也召不来诸侯们的救兵了。可怜姬先生只好束手就擒,让犬戎喀嚓了脑袋,褒美人也绝命于三尺白绫。美人大概不会放过这最后的绽露笑魇的机会,而她的格格的笑声中有几分坦然几分凄然呢?
车轮滚过了一千五百多年,骊山又迎来了一位美人。这位美人以娇媚温柔见长,体态又特别饱满丰盈,是一位腴美人。腴美人的先生李隆基的治国才能大大地强于姬宫*,却也是一个坠入爱河不知今夕何夕的情种。骊山的温泉汤是世界一流的,贵妃玉环就在这世界一流的温汤里洗了澡,然后婀婀娜娜地将每个毛孔都发散着青春热香的身体,款然又羞怯地投进李先生的怀抱。
如果志书记载得*不错,长生殿的位置当在骊山北麓三元洞上朝元阁下。取名”长生”,是要把人间的富贵安乐长长久久地享用下去了。玄宗挽着贵妃的手,在朝元阁里敬过了太上老君,就凭着雕栏看天上的牛郎织女。啖几颗快马送来的南方荔枝,听一段清悠妙曼的《霓裳羽衣曲》,两个人神魂交融,飘飘然如腾云驾雾。
安禄山突然间就造反了。李先生睁开睡眼的时候,渔阳鼙鼓的隆隆声已震疼了他的耳朵。他没有料到,长生殿里的美事竟然不能长久;身边这位腴美的贵妃,将化作马嵬坡下一具冰凉的骷髅。他更没有料到,手中无限大的权力从此将很快萎缩到几近于无,繁荣鼎昌的大唐盛世,从此会一蹶不振。
同褒姒相比,杨玉环使后人多了一份同情。王朝的兴衰使执政者身边的女人难逃干系,而柔弱的肩膀实难担当更大的责任。星月精华,山水灵气,造化了她们的美艳,美艳的她们便主要以爱和被爱活动在世间。世间若过分地苛求她们,就显得小气了。
时序又进展了一千一百多年,我们要写到的第三位国家最高领导人驾临骊山。没有记载说蒋介石先生携带了哪位美人,参观华清池内五间厅三号房,也很难留下豪华奢侈的印象。蒋先生有别于耽于享乐的姬宫*和李隆基,至少眼下还顾不上。为了”攘外必先安内”,为了贯彻”剿匪”、”勘乱”的大政方针,蒋先生称得上不辞辛劳,夙兴夜寐了。
那天晚上,开了一天会的蒋先生,入睡前吃没有吃临潼的石榴和火晶柿子未见记载,洗个温泉澡,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却是大有可能的。山林静寂,池水消然。接近黎明的时候,华清宫内突然间枪声大作,睡梦中的蒋先生一轱辘惊醒,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慌慌地跳窗越墙,奔藏于半山腰虎斑石下的缝罅之中。当被搜山的东北军将士发现时,蒋先生的心脏大概紧张到了极点。
这是历史上的又一个料想不到。这个料想不到的后果是蒋先生多年的苦心经营泡了黄汤,两个敌对阵营在一面共同的大旗下走进一个战壕。后来,共产党就迅速地”壮大了人民力量”,最终将蒋先生一伙,用隆隆的炮声,欢送到几个海岛上去了。
这样,在中国历史的进程中,起码有三个朝代的兴衰和骊山发生了关联。如果骊山没有世界一流的温泉,唐玄宗大概不会在这里沉湎;如果不处于西安近郊,且有宜人的山光水色,蒋先生为何偏要选择华清池作行辕,从而使张杨的”兵谏”以如此的形*式发生呢?
或说没有骊山烽火台,周幽王照样会取悦褒姒,失信诸侯,导致兵患;没有华清宫温泉汤,唐玄宗照样会沉湎酒色,荒芜朝政,宠用奸佞,招来”安史之乱”;蒋先生驾临西安,即使不住华清池,张杨依然要”兵谏”……
问题在于,历史从来不给人”或说”的机会。它就在那么个时间,那么个空间,那么着过来了。独特的地理位置,独特的自然资源,使一个山水名胜成为政要名人演绎风流韵事的好去处好舞台,也成为突发事件爆发的一个天然”硬件”。这些能特别引起人们兴趣从而叙说不已的风流韵事,和足以导致一个王朝衰亡的突发事件,又使这山这水更加”名胜”。地理、天时和人文就这么绝妙地交融互渗在一起,使云蔚树缀的骊山别有了一番意趣。
如骊山这样的情形在中外版图上还实在不多见,勉强举出几例,如陈桥驿之于黄袍加身,北宋立国;承德避暑山庄之于祺祥政变,太后垂帘;以及巴士底狱之于法国革命,珍珠港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都不如骊山来得这样典型,这样集中,这样意味悠然。
《美文》199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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