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千里沃野,年复一年带来一个个美丽春天,而这一个个美丽的春天又孕育出天府之国众乡亲缤纷多彩的年节快乐。除汉字文化圈里普遍的年节传统,成都平原以其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极有个性的迎春闹年习俗,最是让人记忆深刻。
这个龙年的新春里,成都近郊的客家古镇洛带,龙腾人欢,一派喜庆热闹。板凳龙、彩龙、火龙等一一闪亮登场,料峭的春风里,龙舞者赤膊上阵,那龙之昂扬精神与力量,寄寓着人们春祈秋报的美好愿景。
对生活在成都平原东部边缘丘陵地带的洛带客家人而言,正月里连日火龙烧舞,焰火欢腾,红光普照,是为祈福。
出成都东门不到20公里就到洛带古镇了。对外来的人而言,洛带给人深刻印象的有两点,一是为数众多的移民会馆广东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川北会馆,如此精致阔大的会馆建筑群就隐伏于成都人眼皮底下,实在让人惊叹。再有就是此地的方言,在这座近两万人的川西小镇上,90%的居民口音至今保留着浓厚的古汉语音韵,比如“穿衣”说成“着衫”,“下雨”说成“落水”等。300年前,居民们的先祖随“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从遥远的岭南来到这里,最终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生生不息,枝繁叶茂。
龙舞新春。
龙舞世家
那些饱满的种子,当然也包括来自江西的“龙舞世家”刘家龙,他们是洛带火龙灯舞的肇始。多年前,我曾专程到离镇不远的宝胜村访问过这个龙舞世家,没想到,其泛黄的家族中竟有如此记载:“刘累,大祖公,事夏孔甲帝,为御龙氏……”根据《刘氏家谱》和至今仍镶嵌在刘家祖屋堂屋左侧的《示谕碑》记述,刘家从夏商时就开始舞龙,始祖刘累是夏御苑专事“豢龙”的官吏,后因祸率家人从河北唐山,经山西太原、江苏沛县,辗转迁徙到江西上川,至清康熙年间,刘立章率家人迁徙来到洛带,一同到来的,还有这个家族世代相传的龙舞绝技。
在现年68岁、曾担任过龙灯队领队的刘大益带领下,我来到离刘家祖屋不远的一块墓地上,一座立于“大清光绪十二年”的刘家坟茔墓碑上,镌刻有“豢龙后代”四个大字。刘大爷说,清初入川时,因人手少且艰于衣食,加之家族人心涣散,龙舞一度暂停。后来入川先祖毅然决定恢复龙舞,龙舞凝聚起来的家族力量,也让大家团结一致,发愤图强,刘家逐渐成为当地望族,并相继建立了祖屋和祠堂。为警醒后世不要荒废了祖传绝技,先祖去世时便遗言在墓碑上刻“豢龙后代”字样。
遵循祖训,即便辗转迁徙千里,刘家龙的所有招式也都沿袭传统。在与周边湖广人的龙队,甚至北京、海南、重庆、香港等地的龙队同场竞技时,刘大益惊讶地发现,刘家龙的出龙仪式和龙舞程式都是独树一帜,按刘大益的话说,“别人的我们看不懂,我们的别人学不来。”这个“独树一帜”,可是源自对远古龙舞技艺的坚守?那么,刘家龙就是奇迹般留存到今天的中国最古老的龙舞世家了。
根据文献查证,最初的龙舞都是作为一种祭祀祖先、祈求降雨的仪式,早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就已出现人们祭龙求雨的文字。事实上,过去的刘家龙,正月里第一次烧火龙时,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而夏日伏旱,水龙大显身手,是为祈雨。刘大益说,“过去啊,那个水龙轻易舞不得,只有在天干年辰,庄稼干得不行的时候,经过大家商量同意,有主家请了我们才能舞。严格意义上讲,舞水龙不算龙舞,是做法事。”不过,到今天,舞水龙也与烧火龙一样,都已成为洛带一方百姓欢度佳节、喜迎嘉宾、颂扬发展的一种节日娱乐。
金龙狂舞。
烧火龙了。
火龙烧舞
我去访问刘家龙的时候,恰为正月里洛带火龙烧舞的当天,得以有幸目睹刘家龙出龙仪式的全过程。
首先是家族的舞龙队员齐聚祖屋祭祖,持龙祭祀江西客家人所崇拜的“社公”(土地菩萨),到祖屋旁的一个塘堰边“祭拜水”后,龙队才在村人围观中,穿田过垄,游走入镇来到江西会馆,之后在会馆大殿上焚香烧纸,祷告祖先,再杀雄鸡滴血,将龙头、龙角、龙目、龙口、龙珠一一点染,以通神祭灵,神附龙体。
所有这些仪式完成,夜幕初罩的掌灯时分,古刹钟声响起,洛带古镇瞬时灯火齐明,溢彩流光。随着古镇居民、四邻乡民以及成百上千的中外游客,我涌进了古镇烧舞火龙的五凤楼广场。
在一段精彩的彩龙表演后,激动人心的火龙灯舞正式开始。伴随着排山倒海的锣鸣鼓声,两条20余米的金龙奔腾而来。舞火龙的汉子头裹红巾,赤膊光脊。这时有人猛喊一声“烧火龙了!”夜色中但见一束光彩灿烂的焰火直喷金龙,两条金龙随之腾跃翻滚,此时,全场无数焰火均向上下挪腾奔走穿梭的金龙喷射,一时间,整个广场变成焰火欢腾的海洋。在硝烟弥漫之际,激越的锣鼓声似滚滚春雷,焰火照亮舞龙人矫健的身躯,两条金龙或首尾相顾,或滚翻跃转,或摆首游尾,在怒放的焰火中红彤彤地时隐时现;龙须飘扬的龙头左冲右突,上昂下探;雄风横扫的龙身龙尾如鱼得水,高腾低伏。最终,随着焰火稀落,锣鼓声渐次低沉,此时的火龙终于收住腾跃之势,旋转收缩为姿态壮丽、气势轩昂的火中蟠龙。而贯穿火龙烧舞始终的,是诸如“金龙盘玉殿”“龙抱柱”“波浪浮”“龙打滚” “龙摆尾”“快舞龙”等,这些刘家龙沿自先祖的各种龙舞套路得到尽情演绎。
彩龙闹春。
古风犹存
在我随后的访问中得知,那夜我所见的火龙表演,程式上已与过去舞火龙的习俗有所不同了。
在刘大益的记忆中,儿时他随着父辈到周边场镇舞火龙,多是沿街一路烧一路舞;舞火龙时除舞龙队员外,还有执宫灯的、提排灯的、掌灯幡灯牌的、打锣鼓吹唢呐的,要40多人才打得开场面。此外,在烧火龙前,还有四五个人挨家挨户地去散灯帖。“可不要小看了散灯帖这个活计,因为要收取主家的红包,就必须先猜出主家设计的灯谜,有时甚至要陪主家下完一盘六子棋,须胜不能败,灯帖才散得出去。所以散灯帖的都是火龙队里最有头脑和智慧的人。那时我年龄小,大家认为我机灵,很多难缠的灯帖都是我发出去的。”刘大益至今还记得他儿时散灯帖时,主家出的一个灯谜“三十六口缸,九只船来装,装单不装双,问一只究竟装了几只缸?”“我想了半天才幡然而悟,一只嘛。因为主家说的”三十六”你要理解为”三加六”,就是九只,答案不就出来了嘛。”
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每个春天洛带火龙烧舞的最后一天。是夜,表演完毕,刘家龙会将节日期间舞过的火龙带回祖屋旁的塘堰边,一番祭祀活动后,将它们焚烧入水,寓意龙回大海,去报一方百姓的幸福平安,待来春再请。
客家人拜年了。
四川客家博物馆馆长姚云书认为,虽然从祭祀走向游艺,从游艺走向表演,但刘家龙舞依然较为完整地传承了中国古代龙舞的古朴仪式和程序,祖先祭祀、土地祭拜、水敬拜、会馆祭献等,从中依稀可见中国古代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的遗风,其中蕴含了客家人对祖先的崇敬与缅怀之情,凝聚着人们趋吉避凶、追求幸福的美好愿望。
又是一年春来到,我再次想见那五彩的焰火中,那拨来自江西的秦子汉民奋力挥舞的雄健身影,他们从历代的深处舞来,从千里迢迢的远方舞来,走过坎坷,走过风雨,终于在今天舞出了这漫天飞溅的欢乐,和一方客家人的盛世激情。
撰文/摄影 余茂智 来源成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