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休息(短篇小说)

庞进  发表日期:2008年4月25日  

 

你决定今天休息。
想做这样的决定已经有好多年了,可是好多年来你都只是想想而已。现在你终于把繁冗的事情甩到一边去,把喧嚣的世界甩到一边去,把杂乱无章的宇宙甩到一边去,安安然然、轻轻松松、舒舒惬惬地要休息一天了——休息万岁! 西边天际升腾起一轮黑色的太阳,绿色的光芒柔软得很,清丽得很。你把躺椅搬到阳台上,面朝天躺下来,尽情地消受阳光的爱抚。这时候的感觉类似于和地球上目前最美妙的女性交欢时的感觉,你觉得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丝毛发,每一个器官都舒服透了。
你的双眼微微地眯着,眸子里闪射出幽幽的光,也许是借助于黑色光线的传导,你看到了几千亿光年之外的驴可活星座——这个名字是你一瞬间脑细胞活动的结果,至于为什么要命其名为驴可活,而不称其为牛可死、猪可生,就无法解释也没有解释的必要。总之是叫什么都可以,怎么称呼都无所谓。你默默地数了数,这驴可活星座竟然包涵着数不清的星球,光光亮亮的像河里的石头蛋儿。
你随便挑了两个星球进行观察。
目光首先集中到一个扁圆型的球体上——这好像是一个崇尚自由的国度。人们都在自由自在地干着他们想干的事情,有人想喊就喊了,有人想唱就唱了,有人想哭就哭了,有人想笑就笑了。一个胡须长长的人对一个毛发短短的人说了声“咱们结合吧”,就结合了。一个柔如柳丝的人对一个壮如蛮牛的人说了声“咱们分手吧”,就各奔东西了。每个人身上都安装着许多特殊的按钮,想看什么,一按就看到了;不想看什么,又一按就看不到了。想听什么,想闻什么,全都可以如此办理。瞧,那个嘎小子,将胯骨旁边的某个部位一按,就翩翩地飞起来了,眨眼间,他就飞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这个星球上的人好像在聚会,大概是在选举球长。这球长的标志是一个亮黄色的长着许多红刺的毛球。毛球落在谁怀里,谁就是理所当然的球长。只见那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谁都不接,谁都不要,到谁跟前,谁不是用手打开就是用脚踢走。——选举个球长可真够难的!终于,毛球落在了一个残疾人的怀抱里,他有臂不能伸,有腿不能走,眼看球长非他莫属,急得泪眼汪汪。众人欢呼着将毛球悬挂在他的脖项上。他哽哽咽咽地说话了:
“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是法他母亲把法死了,没法了。既然如此,我就干一届吧。不过我建议,明年咱们换个法吧,大家生活在这个球上,这个球就有大家一份,球长嘛,就应该轮着做,按姓氏笔划为序,轮到谁就是谁,谁也不许推辞,大家看中不中?”
“中!”一片响应声。
你觉得眼睛酸酸的,就不再朝天上看了。天上毕竟是天上啊!再说,今天是决定休息的,休息就好生休息,看得眼圈儿发酸,何苦呢?
太阳升到中天了,黑得宁静,黑得深沉,黑得妩媚可爱。黑是黑,本颜色,不黑不足以平民愤。睁开眼是黑,闭上眼是黑,索性半睁半闭养养神儿。
忽然间耳膜就嗡嗡地震动起来,原来是楼下的猴子们又在为争夺一点点可怜的食物而吵闹得不亦乐乎了。虽然你的居室在五十八层的最上面一层,可猴子们的吵闹还是一股脑儿地涌进了耳朵。吵,吵,吵,成年累月地被关在笼子里,还有精神吵?吵吧,吵吧,吵吧,吵死一个少一个,全当计划生育哩。不行,还是不行,得想法儿把耳朵塞住。你想起了柜子里放的药棉,可你懒得动。既然是休息,就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干。
任它们吵去吧,全当没听见。
没听见就没听见。却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味儿。你知道,这香味儿是从隔壁阳台上搭晒衣服的那个女孩儿的脸蛋上飘过来的。那女孩儿也就十八九岁,脸蛋自然是白嫩的,身材自然是苗条的。有一次,你去某大学讲演,发现台下某个地方有两束激光向你射来,你本能地回避了。后来大约过了两个礼拜,她找到了你住的地方。海阔天空地谈了一天一夜,你送她出门,黑影里她望着你,说:“能吻我一下吗?”你满足了她的要求。后来,你们就往来频繁了。再后来,你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就对她说:“我们断吧。”“为什么?”“我比你大二十岁。”“孙中山比宋庆龄大好多呢。”“我有妻子了。”“这有什么关系?”……在这样的女孩子面前,你惶悚了,退却了,你属于那种有贼心有贼力也有贼窝却没有贼胆的人。本想躲进高楼成一统,谁料想在你乔迁一个月后,她也搬进了新居,而且鬼使神差地恰恰就在你的隔壁。
近在咫尺,墙那边就是。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多,一想就错。
所以,最好还是休息。
可那香味还是顽强地不断线地飘来,甚至还听到了歌声,是那种只有从纯情少女嗓子眼里才能潺潺流淌出来的歌声。
“你是我的爱,/你是我的爱,/我的感觉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这歌声袭击着你的每一根神经,使你感到了一种深切的痛苦,这痛苦浸入你的心也渗入你的身。你觉得体内的热能都在向一个部位集中,像滚烫的岩浆寻找一个喷射口。你知道这正是被弗洛依德命名为“里比多”的那个玩意儿在做怪。
人为什么要产生这样的欲望呢?
看来,很有必要把这生殖之根割掉。
难就难在还没有割掉。
而且,割的时候多半会疼。
老天爷,疼可无论如何谈不到舒服啊!
还有,那麻药会不会是假的?现在的假药铺天盖地,防不胜防。手术会不会失败?会不会把该割的不割,把不该割的倒给割了?会不会把手术刀或者一卷棉纱留在肚子里?那医生说不定是个南郭先生,他那把青龙偃月刀下不知死过多少英雄好汉?
手术刀解剖刀屠刀砍刀錾刀铡刀刺刀劈刀剃刀锉刀螺丝刀两面三刀笑里藏刀单刀直入心如刀绞刀刃刀锋刀片刀俎刀叉刀把子刀斧手刀笔吏刀光剑影杀人不用刀……
只好自然而然了。
于是,你亢奋了,激越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了,五洲震荡风雷激了。后来就平息了,疲倦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休息的本意就该是睡觉,你想。
“烧鸡!王牌烧鸡!”
“包子!才出笼的热包子!”
“肉夹馍!来一个!”
楼下的叫卖声像火箭炮一样嗖嗖嗖地向你射来,你本能地裹了裹大衣。肚子里就咕咕地叫了,像农家院里的老太婆手捧小簸箕招呼她的鸡娃儿。嘴巴里的口水忽然间多了起来,咽下一口又生出来一口。
“烧鸡——”
又是烧鸡——道口烧鸡符离集烧鸡常熟叫化鸡德洲五香脱骨扒鸡沟帮子熏鸡汉阳棒棒鸡保定清真卤煮鸡广洲太爷鸡浙江醉鸡西安葫芦鸡肯德鸡炸鸡……
“包子——”
又是包子——小笼包子大肉包子地软包子豆沙包子韭菜包子渭南时晨包子苏洲五香包子四川龙眼包子南京一条龙包子天津狗不理包子……
“肉夹馍——”
实际上是馍夹肉,或者说是肉夹在馍里边——馍是才出鏊的白吉饼,肉是炖酥了的腊汁肉,瘦肉要三分之二,肥肉要三分之一,纯瘦的不香,光肥的太腻……
唉,胡思乱想!
要紧的是休息。
咕噜噜,咕噜噜。
叫,叫,叫!再叫我就扇你个——
咕噜噜,咕噜噜。
唉,填饱肚子还不容易?
只是破坏了休息。
心空心慌心毛心烦心急。
如此下去,非死了人不可!
他妈的,休息个屁!
你一轱辘坐起,看看表,不过几个小时而已——奶奶的,老子起身,下楼,填肚子去!

(作于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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