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土地

庞进  发表日期:2006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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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一出城,我就眯盹起来,待睁开眼睛,发现已过了渭南,直奔“二华”(华阴、华县)地面了。雾气有些重,能见度大概不超过百米吧。高速路边一晃而过的田畴、树木、村庄,以及涂抹在墙体上的广告标语倒还能看得清,而愈来愈近的华山,就像跳进蒸气浴池中的美人,怕只能在想像中观赏了。
说话间,右前方就出现了“华山”的标示牌。“庞老师,这华山之华,和中华民族之华,有关系吗?”同车的一位年轻人问我。“当然有关了”,我回答说,“华山因伏羲、女娲的母亲华胥氏东迁到这里而得名,伏羲女娲又是炎帝、黄帝的直系祖先,炎黄族团是华夏族的主体,于是在起名的时候,就取了华胥氏之华。”“那华胥氏的华又是咋来的呢?”年轻人又问。“华胥氏是崇拜花的族团呀,” 我回答说,“在古代,华和花是同一个字。至于这个花是什么花,学者们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有的说是莲花,有的说是葫芦花,有的说是玫瑰花。我看也可能是水花,因为原始先民都是逐水草而居的。五六千年前的渭河,水量比现在要大得多,水里的鱼也特别多——先民就是靠捕鱼生活的,鱼一跃一片水花,再一跃,又一片水花,那响声也是哗,哗,哗……你看过半坡陶盆上的人面鱼纹吧?其实,鱼崇拜和花崇拜是有密切关系的。即就是对植物而言,生长、开花,也都离不开水的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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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车傍着渭河向东行进。冬天的河水已减了肥,瘦白的一抹,也许是河床淤积的原因,那水看上去有些呆滞,漠漠然似乎没有流动。河堤却是宽直的,修在堤面上的路也是平坦的,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地方。忽然想到,眼前这河堤是和渭河地堑的走向相一致的,而渭河地堑,正是四百多年前那场大地震的震轴啊!
那是明代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午夜时分,这根震轴突然扭起了麻花,脚下这块土地发出轰雷般巨响,剧烈地抖动起来。一时间,山崩地裂,原圮坡陷,屋倒窑塌,井堰河塞,树倾路断,水涌沙溢……疯狂的震魔张开了血盆大口,毫无人性地将八十多万生灵活活地吞噬!这便是在青史中留下赫赫恶名的华县八级大地震。有记载说这次地震极震区烈度高达地震史上罕见的十一度,重灾区面积达二十八万平方公里,分布于秦、晋、豫、甘等省区;震波遍及大半个中国,有感范围远达闽、桂、粤等地。
那也是个冬天啊,滴水成冰,寒风凛冽。重灾之下,该是满目疮痍,一片惨惨凄凄。多年干旱,加上官税劳役,本来就活得饥寒交迫,雪上加霜,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啊,不知你们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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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地,原来是千亩果园,现在改种西瓜了。”华山基地生产处的小周边指边说,“2003年洪灾,进了两米多深的水,将苹果树全淹死了。还有杏林、桃林,也全都淹死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空旷、灰白一片。靠堤边、路边的一些低凹地带,水没有退尽,深深浅浅,长起了一丛丛芦苇。
受灾的当然不仅仅是部队的农场,周围几百公里也都属洪水泛滥的区域。2003年那场雨算不上很大呀,受灾人数却多达十万,损失上了百亿元……当时的情景我们在电视里已看到了:那一望无际的被洪水淹没的良田,那墙倒屋塌、一片狼籍的村庄,那住在临时帐篷里的儿童、老人……
灾难缘自五十年前的一个“瞎主意”:修建三门峡水库。水库当然修得很气派、很宏伟了,水位却大幅度抬高,于是,来自黄土高原的滚滚泥沙大量地淤积在水库以西陕西境内。天长日久,渭河下游竟成了地上悬河,雨水稍多,河水就顺着支流倒灌。于是,无情的洪水就像鞭子一样悬在“二华”人的头上了,几乎每年都要抽下来。“一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在这块地面,“抗洪抢险”成了人们最熟悉不过的词汇。
据说水库是苏联专家设计的,那“瞎主意”是谁出的呢?不好追究了,追究清楚又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个万年脏啊,”我对小周说,“生活在这块地面上的乡亲们,注定得一代一代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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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50年代开工、后又两次改建的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使“二华”和相邻县份近三十万人成为背井离乡的移民,一百多万亩农田变成了水乡泽国。
十年后,一批部队官兵来到华山和渭河之间这一大片低洼地带开荒种地。他们筑坝修路,挖渠排水……那情形可叫苦哟!“芦苇当墙,茅草盖房”,点油灯,燃篝火;烧苇草,辟荆棘。暑夏蚊虫咬,寒冬风刀割;晴天一身水,雨天一身泥。条件艰苦不说,还时有生命之忧。有位司务长,送饭路上,被突然窜出的野狼抓伤了脸;有位战士,解手时被毒蛇咬伤,差点一命呜呼……
之后,这里便成了部队的大粮仓。每到夏忙季节,收割前麦浪滚滚,如金波潋滟的大海;收割后麦粒堆高耸几十米,像一座座璀璨的金山。再后来,这里有了面粉厂、方便面厂、饼干厂、啤酒厂,以及养鸡场、养猪场、养鱼场……那“华山牌”方便面,我们可是吃过的呀!一时间,机器轰鸣人奔忙,等待拉货的汽车一排十几华里。再后来,不允许部队办企业了,这里又成了现代化、高科技、生态型的“田园”:种上了美国的紫花苜蓿,使用了从西班牙进口的生产线,还有“三抗”小麦、彩色棉花、太空大豆、甜玉米……
这是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在这块土地上行走,刺面的寒风使我的思维尖锐而清晰。我看到了华胥氏勤劳的身影,听到了那根震轴旋转的声音,也触到了洪水涌起的浪花,闻到了紫花苜蓿散发的香气。这块土地上曾演绎过多少翻天覆地、悲喜交加的故事啊,我想,只要土地还在,这丰富多彩的故事就还会演绎下去。
(原载2006年2月4日西安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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