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残酷”的龙应台

2010-07-18 南方日报(广州)  

 

有人说,用智慧讲故事常能博得掌声,用幽默讲故事常能博得笑声,用心讲故事常能说到人心里去,而用人生讲故事得到的常是一片沉默。看完《目送1949:龙应台的探索》,我觉得龙先生是在用人生讲故事。

两年前,我打算做一本名为“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的图书,想请龙应台先生写序。这个创意本就是拷贝龙先生的,所谓“旧瓶装新酒”。就其主题而言,写这本书的序,龙先生是当仁不让的不二人选。我给龙先生发了伊妹儿。遗憾的是,她当时正忙于《大江大海1949》的采访与写作,没有答应。大家都忙,之后便没有再联系过。

见到龙先生,是在中山大学。2010年5月29日晚,广州特大暴雨,龙先生携纪录片《目送1949:龙应台的探索》到中大举办大陆首映暨交流会,要告诉我们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台湾”。我与龙先生同坐一排,一道观摩由龙先生提供创意、台湾著名导演黄黎明、王小棣制作的这部“极度残酷”之作。

龙先生说,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在大陆参加的大规模公开见面活动,也是第一次在广州的公开见面。这晚,我也有第一次。第一次与龙先生见面。

龙先生不是广州人,但与这座城市有着非常特别的关系。龙先生说,广州是其家族史上出发的一个圆点,她的此次到来,是回到圆点。1949年,时任宪兵连长的父亲,在广州天河机场执行完最后一次任务后,就在广州的黄埔码头,与母亲一起离开了大陆。这一去,就是一生;这一去,从此与大陆亲人咫尺天涯。

我曾经与台湾某媒体的同行聊天。因为龙先生的新作《大江大海1949》就是由他们出版的,自然会聊到龙先生。他们跟我说过不少令我忍俊不禁的作为平常人的龙先生的事情,甚至一些“换尿布”式的可笑之事。此次见面,龙先生说了这样的话:“我对所有宏大叙述抱有最深刻的怀疑。我看一个伟人,他是伟大,但同时也需要妈妈给他换尿布长大的,也有脆弱和虚伪。所有伟大严肃的东西,国家集体之类,都有后面柔软的一面。以庄严的状态谈严肃议题,如果没有柔软作为核心,是不真实的。”

我最早读到龙先生的《野火集》是在上世纪的80年代中。那本《野火集》是香港的一位朋友带过来的。当时,我还是一个热血青年,《野火集》让我的激情烧得足可以点燃沙漠。我觉得,《野火集》是中华文明史上一支指路的火炬,龙先生则是擎着这支火炬的巨人,是令我们仰视的。

后来,龙先生变成了马英九市长手下的龙局长,她当官去了。尽管她的官也当得不错,但我始终觉得很可惜。台湾与大陆一样,不缺局长,缺的是龙先生那样有思想、敢鞭挞,敢在荒原上放漫天野火的作家。《野火集》之后,龙先生也出版了《野火集外集》、《人在欧洲》、《百年思索》等一系列著作,近年也出版了《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但始终再没有一部《野火集》那样火炬式的作品,让我热血沸腾、心灵激荡。

龙先生没有让我一直失望。龙先生的《目送》出版了。父亲的逝、母亲的老、儿子的离、朋友的牵挂、兄弟的携手……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坎只能一个人过。《目送》不再是《野火集》那样金刚怒目,但那种直抵肺腑、柔中带刚的震撼力绵长亘久,远超《野火集》。我想起《南方周末》那句著名的话———总有一种力量让你泪流满面!《目送》就是这样一种力量。

《目送》是龙先生用心写就的。它揭开的是龙先生深心处最隐最痛的那些伤口。龙先生说,她一直不愿在公众的场合谈论《目送》的话题,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关于《目送》的评论很多,比如“刚性的柔情”什么的,龙先生都一笑置之。直到有一天,龙先生看到这样的一个评价———残酷。龙先生对这个评价下了一个评价:评论者真正读懂了《目送》。

《目送》之后不久,龙先生又推出了比《目送》更残酷的《大江大海1949》。它融合了《野火集》与《目送》的外在与内在的震撼力,如飓风海啸如火山爆发,排山倒海摧枯拉朽。那种将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全部人性的创伤与湮没撕裂裸陈的勇气,那些带泪带血带着生命的故事,那么惨烈,让人无法不动容!

在1949年这样一个大时代里,每一个小人物,显得是那么渺小,渺小到连小草都不如。人生没有尊严,哪怕一丝;生命没有重量,哪怕一毫。

龙先生的大哥,1949年时跟着奶奶在衡山老家。父母撤退前,专程回老家去接这位长子。孩子因为与父母生疏,不肯跟父母走,奶奶也舍不得。火车就要开了,孩子还在大哭。奶奶趁机说:“那……孩子还是留下来吧?”哨声响起,火车要开动了。千钧之重,都在一瞬间。龙妈妈做了一个让她后悔一辈子的决定。她转身对龙爸爸说,“那,我们上车吧。”然后对奶奶说,“妈,我们———很快就回来。”谁知道,这一走,父母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梦牵魂绕的老家———湖南衡山。这之后,一个同样的场景,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地出现在龙妈妈与龙先生长兄龙应扬的梦里:衡山火车站,每次火车经过,龙应扬就奋力冲向火车,一路追一路喊妈妈妈妈妈妈……龙妈妈永远在一列开动的火车上,龙应扬一直在追,却永远追不上……

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60年过去了,那么多人的那么沉重的不由自主的命运,我们拎得起吗?

《目送1949:龙应台的探索》,是追随龙先生新书《大江大海1949》的采访而拍摄的纪录片。它以直观的视觉,触动着我们已经不堪一击的神经。故乡是什么?片中一位老人家,讲到当年自己年方十七八岁离开故乡,头也没回时,突然爆发出放纵的大哭,哭得那么动情、那么伤心。看到这个镜头时,我落泪了。转过头去抹泪时,我看到龙先生也在抹泪。这部片子,我相信龙先生看过N遍。但能面对这样的镜头而不垂泪者,除非铁石心肠。

“极度残酷!”我将四个字的评价送给龙先生。龙先生点头称是。在书中及这部纪录片中,龙先生没有对历史作任何评判。但历史是不应该忘记的,历史是不能忘记的。

龙先生的探索,给了我们太多醍醐灌顶的棒喝与震撼心灵的思考。我明白了龙先生“与时间赛跑”的心路历程。往往一个电话打过去,老人家已经不在了,龙先生无限唏嘘地如是说。我们只能就这样目送。目送我们的父辈们,带着一生的漂泊、一生的孤独,甚至是强加于他们的一生的耻辱,回到他们生前无法回到的故乡。在那里,小溪潺潺、小河淙淙。他们不需要大江,更不需要大海。我们的民族是一个苦难的民族。为什么苦难?我们需要反省的太多太多……

有人说,用智慧讲故事常能博得掌声,用幽默讲故事常能博得笑声,用心讲故事常能说到人心里去,而用人生讲故事得到的常是一片沉默。看完《目送1949:龙应台的探索》,我觉得龙先生是在用人生讲故事。但我却不想沉默。我要用鼓掌向龙应台先生致意!感谢龙先生用那段“大江大海”的历史,教育我们去思考:战争当然会有失败者,可是会有胜利者吗?

文/梁建华 (本文来源:南方日报。 更多精彩内容,请登录南方报网 http://www.nfdaily.c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