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文化的渊源与意蕴

魏昌 2009年4月7日  

 

当人类与猿相揖别时,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对自然现象和动、植物,都充满了神秘感,于是产生了万物有灵的观念,虔诚地予以崇拜,这就是原始宗教的起源。时至新石器时代,人类社会步入氏族制后,人们不仅对自然现象无限敬畏,而且对祖先也充满怀念敬奉之情,这种对自然崇拜和对祖先崇拜的结合,就产生了图腾和图腾崇拜。因此,图腾和图腾崇拜是万物有灵信仰方式的表现,但信仰对象是有选择的,不能把先民的任何信仰,都说成是图腾和图腾崇拜。图腾和图腾崇拜是氏族制的产物,是某一氏族的保护神和族徽,万物有灵的信仰则时间更早,自人类诞生那天起就出现了。从一个氏族来说,保护神是一个,人们信仰的对象则是多种多样的,信仰的对象不一定是图腾和图腾崇拜,这就是为什么给后人带来认识先民图腾崇拜问题困难的原因。

楚先民的图腾和图腾崇拜是什么,也是一个很复杂的历史文化现象,正如上述指出的原因那样,至今说法不一。按笔者的观点,楚族是多民族融合的复合体,而且各民族又是从氏族部落嬗变过来的,故其图腾崇拜也是多种的,很难划一。近人根据楚地出土的文物和有关历史文献的记载,认为楚先民既崇凤,也敬龙。一般认为凤与龙,当是楚人的图腾和图腾崇拜。但是,凤与龙,已非史前图腾社会的图腾崇拜物,而是进入文明社会后,楚先民予以选择升华,抽象为理性化和艺术化的形象,赋予超人格的力量,成为引导人们前进的精神支柱。关于这点,《礼记·礼运》是说得很清楚的:“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故龙以为畜,故鱼鲔不浍。凤以为畜,故鸟不。麟以为畜,故兽不犭戊。龟以为畜,故人情不失。”显然,麟、凤、龟、龙,只是史前图腾社会先民图腾或信仰对象的印记,后来历经演变,这四种灵物,才逐渐升华为中国人民所共同尊崇的吉祥物,成为真善美的象征。

楚先民以凤为图腾,目前很多学者均持此说,但凤的原形是鸟或鸟类动物。读有关文献,这方面的记载不少,如《离骚》:“鸷鸟之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王逸《楚辞章句》:“鸷,执也。谓能执伏众鸟,鹰之类也,以喻忠正。”鹰,鹰属之鸟类,雄劲有力,“如鹰之逐鸟雀也”(《左传·文公十八年》)。《湘夫人》:“鸟何萃兮在中”、《哀郢》:“鸟飞故乡兮”、《天问》:“大鸟何鸣”、“何繁鸟萃棘”、“鸟何燠之”,这些地方的鸟,当然是一般的鸟。《天问》:“缘鹄饰玉,后帝是飨。”“鹄”,天鹅,美丽而雍容高贵。《涉江》:“鸾鸟凤皇,日以远兮。”此鸾鸟乃属凤一类飞禽,与凤并称。《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此鸟(鹏)神通广大,更是鸟中之王。《战国策·楚策一》:吴人入郢,楚昭王出逃,一片混乱,蒙谷“入大宫,负鸡次之典以浮于江,逃于云梦之中。昭王返郢,五官失法,百姓昏乱,蒙谷献典,五官得法,而百姓大治”。“鸡次”,亦作“离次”,楚法典名。“鸡”,即“雉”(野鸡、山鸡)。上面列举的鸷鸟、鸟、大鸟、鹄、鹏、鸡(雉),均属鸟类,而且都是为楚人所崇尚喜爱的。如鹏的威力、鹰的强劲、鹄的美丽,在古人看来确实是神通广大而又高尚靓丽,故对其顶礼膜拜,充满了无限敬仰之情。正因此,楚庄王以鸟自诩,“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史记·楚世家》)。楚人鹖冠子以鹖(鹖鸡)羽为冠,时人遂以鹖冠子名之,隐居深山,其著杂糅道杂刑名阴阳之说,是楚国一大思想家,终生亦以鸟自诩,对鸟是寄寓了何等眷恋之情。楚国的法典称“鸡次”,是以鸡(雉)来命名之,其对鸟的严肃纯正之情,亦溢于言表。所以,楚人无限信仰鸟,或以鸟为图腾,是有道理的。

鸟毕竟多而杂,进入文明社会后,楚先民在社会生产力提高的条件下,理性思维、形象思维和抽象概括能力不断提高,众多的鸟形象,遂逐步升华为凤的形象。凤是什么?凤,古文写为鳳,都是从鸟的。《说文》释:“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尔雅·释鸟》:“凤其雌凰。”郭注:“瑞应鸟,高六尺许。”《山海经》:“丹穴山鸟,状如鹤,五采,而文名曰凤。”《孔演图》:“凤为火精,生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备五色,鸣中五音,有道则见,飞则群鸟从之。”《广雅》:“凤凰,鸡头、燕含鸟、蛇颈、鸿身、鱼尾,骨并翼五色。”可见,凤之形状乃取众鸟之长,已非一般的鸟,实为鸟中之王或神鸟,是鸟的艺术化和抽象化的形象。尽管如此,它的原形是鸟,则是无疑的。正因此,故见诸史料,往往鸟、凤并存,楚庄王以鸟自诩,鸟的地位并不因凤形象的出现而被贬,这是一个历史真实,从此亦可证明凤、鸟同类,凤的原形是鸟。

我们知道,楚先民和我国各地先民一样,对日、月、星辰、雷电、风雨等自然现象,都是敬畏有加、无限虔诚崇拜的,这是古代人类社会精神生活一个普遍现象。《左传·昭公元年》说:“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之。”不过,楚人(这里指王族,非楚族群体中其他民族或氏族部落)敬日是与崇火联系起来的,这除了天上的日(太阳)和地上的火,给人类带来了光明温暖和生命之外,还因为与它的直系祖先祝融担任火正这一要职有关。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王族乃黄帝、颛顼(高阳)之后裔,颛顼后至重黎时,“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重黎镇压共工氏作乱不力,被杀,以其弟吴回担任火正。吴回生陆终,陆终仍任火正。此陆终之后季连(芈姓),就是楚王族的直系祖先。另据《国语·楚语下》所记,至陶唐氏尧时,“尧复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可见楚先祖重黎及其后,从帝喾(高辛)时代直至夏、商,都一直担任火正。火正,古五行官之一。《汉书·五行志》:“古之火正,谓火官也,掌祭火星,行火政。”正因为当时火正是依靠观测大火(星)的昏见来确定春耕的时令,这就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最早的历法——“以火纪时”,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算出年、月的大致天数。可见祝融,在地是火正,在天若火神,是通天达地、造福人类的远古时代大科学家大圣人,受到人们的尊敬。

在楚人的心目中,凤是鸟中之王,是信仰物,奉为图腾崇拜;祝融是自己的祖先,“能光融天下”,“其功大焉”(《国语·郑语》),充满了敬爱与自豪之情。这样,自然信仰物与对祖先的崇敬就自然而然地结合起来了,赋予新的含意,升华为更高的精神境界了。如《白虎通·五行》说:“祝融者,其精为鸟,离为鸾。”鸟、鸾,均为凤。张衡《思玄赋》说:“前祝融使举麾兮,纟丽朱鸟以承旗。”朱鸟,即凤。《淮南子·精神训》说:“日中有乌,而月中有蟾蜍。”“乌”,高诱注:“,犹蹲也。谓之三足乌。”乌,鸟名,亦即凤。古代神话传说太阳中有三足乌,因即以为太阳的代称。故三足乌,即日中之火鸟。这样,凤又与日(太阳)联系起来了,融日、火(神)为一体,成为祝融的化身。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鸟夷》说:“楚之先祖为祝融,近人多以为即

兜,亦即丹朱,本为日神,即‘日中之乌’,‘兜’与‘丹朱’亦鸟名,则楚人似本亦以鸟为图腾之族。”前已指出,古代先民是笼罩在万物有灵的信仰方式的氛围中的,信仰之物,不一定就奉为图腾崇拜,而且楚族是多民族的融合体,信仰对象之多,图腾崇拜之不一,是很自然的。但是,楚王族之对日、火(星)、凤和祝融的崇拜,确是很突出的,所以楚人奉日、火(星)与祝融的化身——凤为图腾崇拜,也是很符合逻辑推理的。从老、庄和屈原对凤的描绘,从出土文物关于凤形象的创造,都生动地证明了这一点。

凤的原形是鸟,鸟而升华为凤,其文化的意蕴是很深刻丰富的,值得我们去发掘和探索。

首先,凤是祝融的化身,对凤的钟爱,也就是对自己的先祖和族国的热爱,所以,凤文化也是爱国文化。屈原在《离骚》中一开始就吟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罗泌《路史·后纪》:“祝融,字正作祝庸。伯者,爵名。”屈原对先祖颛顼、祝融,是充满了何等真挚热爱与自豪之情。另据《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载:“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窜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帅师灭夔,以夔子归。”夔,今湖北秭归;另一说在今湖北南漳境。立国之君熊挚,为楚国君熊渠之孙或嫡嗣,因有疾不能继承楚国君位,乃奔夔而立。但他不祭祀先祖祝融和鬻熊,楚成王先指责警告,不听,遂灭其国而虏夔子归。可见楚人视不祀先祖祝融为叛逆行为,处罚是极其严重的。

现在有学者根据楚公族墓葬墓向和头向朝东,以及东方民族以鸟为图腾,故认定楚王族源自东方。楚人的“东来说”,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术观点,值得重视。不过,从民族融合过程看,西部之炎、黄部落,由西而中而东,经不断争战融合,东方之族早已融入华夏文明之中。传说“少白皋孺帝颛顼”、“颛顼生十岁而佐少白皋”,说明颛顼集团与东夷集团关系密切,不近地缘相近,而且还有血缘关系。至颛顼之后祝融,兄弟父子均在帝喾集团担任火正,更是华夏文明形成的具体例证。故楚人以鸟为信仰物为图腾,确与东方之族有关系,但不一定就是东方之族的后裔。楚人敬日崇火(神),“日中有乌”,其习俗朝东尚东,正是拜日崇凤热爱先祖的反映,似与族源东来说无直接联系。楚王族是黄帝、颛顼、祝融之后,南徙后与南蛮氏族部落相融合,终形成为一庞大的血缘集合体——楚族,故楚族创造的楚文化是融夷蛮夏为一的文化实体,具有开放性包容性特点,特别富有生命力。凤文化是楚文化的象征性形态,其鲜明的个性,也是特别耀眼的。

其二,楚先祖从颛顼至祝融至羲和,都对中国古代文明作出过重大贡献,尤其是在科学文化上走在最前头。据《史证·五帝本纪》载,颛顼“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诚以祭祀”,使原始文化达到了高峰。祝融时代专司观象授时,历居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国语·郑语》),可见祝融集团是崇尚科学的,祝融本人还是当时大科学家,对当时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对科学文化的进步,作出了突出的贡献。重黎之后的羲和,观象授时更加进步,已能确定春、夏、秋、冬四季,观测星象亦由大火或鹑火发展为“四仲中星”:鸟、火、虚、昂。楚先祖敬日拜火,自己又从事观象授时,造福人类,所以楚人对日中之乌——火鸟(凤),也特别尊崇。“祝融者,其精为鸟,离为蛮”,“日御谓之羲和”(《尔雅·释天》),而“日中有乌”,凤总是与楚先祖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的,成为火鸟、太阳鸟。所以,凤既是祝融的精灵,也是火与日的象征,代表了当时最高的科学境界。

另见《庄子·逍遥游》所描写的鹏(凤),也是高深莫测、神奇无边的。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大,飞起来,翅膀似挂在天边的云幕。它在迁往南海途中,海水被其翅膀扇动得激起了三千里巨浪,卷起的大风直冲九万里高。作为散文,它确实奇特诡异,充满了浪漫气息;然作为一种思维,它却富有驰骋天地的想象力,洋溢着理性的科学精神。这种对大自然的热爱与探索志向,这种宏大的抱负与对理想的追求,也不失凤文化的亮点所在。所以,凤文化应称得上是科学文化。

其三,由于楚人对凤充满了特别尊敬与钟爱之情,所以留下的诗篇著述和出土文物,凤的形象总是那样栩栩如生,至真至善至美,令人暇想不己。以屈原笔下的凤为例,如《离骚》:“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凤尽职尽责,展翅飞腾,勇敢而又忠诚。“凤皇既受治兮,恐高辛之先我。”凤又扮演了媒人的角色,为帝喾与简狄的结合尽了力,从中亦透露出祝融部与帝喾的密切关系。“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凤展翅承托起旌旗,在长空翱翔飞舞,情景是多么壮观。“驷玉虬以乘兮,溘埃风余上征。”这里驾龙(虬)乘凤(鸟),飘忽上天,是与前面诗句“内美”、“中正”联系起来的,崇尚的是心灵美和道德美。由于凤的高洁美丽,屈原自己也是以凤自喻的,如《怀沙》:“凤皇在竹兮,鸡鹜翔舞。”作为古代的哲学家,楚人老、庄眼中的凤,则更多的蕴含着哲理精神,但也透露出真善美的意蕴。如《老子本义·附录》记老子语:“吾闻南方有鸟,名为凤。凤之所居也,积石千里。河水出下,凤鸟居止,天为生食,其树名琼。枝高百仞,以琳琅王干为食。天又为生离米,一人三头起以伺琅王干。凤鸟之文,戴圣婴仁,左智右贤。”凤是很高贵的,吃的住的均非一般,并以凤喻孔子,有了像凤一样的孔子,圣仁智贤的出现就不奇怪了。庄子笔下的凤(原形鸟或鸡),除了像鹏那样驰骋天地的高大形象外,还有借鸟或鸡,突出个性自由,追求人生的至真至善和至美。如《养生主》:“泽雉一步一啄,百草一饮,不薪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草泽地的野鸡,虽然寻食困难,却天宽地阔,自由自在;被人养在笼里,虽不愁食饮,却失去自由。又如《秋水》:庄子去见在梁国任相的惠子,惠子惧其代己相位,于是在国内搜查了三天三夜。庄子去见他,说:“南方有鸟,其名曰宛鸟刍鸟(凤),子知之乎?夫宛鸟刍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上,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鹞鹰)得腐鼠,宛鸟刍鸟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这是庄子以宛鸟刍鸟自喻,形象高尚,气势磅礴,绝不以名位自缚。

在楚地出土的各种文物中,以凤为主题的形象到处可见,其中尤以漆木器和丝织品最为鲜明突出。这些凤的形象,总是那样展翅高鸣、昂扬向上,充满了律动美和线条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0年2月在江陵天星观2号墓出土的“羽人凤鸟”、“莲花豆”漆木器(张万高《天星观2号墓发掘纪实》),把楚文化的研究引入了新的境界,其中的“羽人凤鸟”,进一步证实了楚人是何等虔诚地崇尚凤,楚人与凤是融合一体的,绝不能截然分开。《淮南子·览冥》说:“凤皇之翔,至德也。”《山海经》称凤,“见则天下和”、“见则天下安宁”,所以,凤早已成为楚人和中国各族人民的吉祥物,为人们带来光明温暖与和平幸福。从这个意义看,凤文化又是真善美文化。

荆州是楚文化的发祥地,当然也是凤文化的摇篮。楚人既敬龙又崇凤,今天荆楚儿女既注重弘扬龙文化,又着力弘扬凤文化,正是“龙飞凤舞”、“龙凤呈祥”的生动写照,这对今天强调继承和发扬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无疑是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