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原来的印象中，庞进是个比较平板的作家，永远是那样的不紧不慢，永远是那样的慢声细语。对他一直着力研究的龙文化，我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尽管龙年也向他约过龙文化的稿子。记得有次他给我谈到又有一家出版社向他约关于龙的书稿，我很冒昧地对他说：”你何必把那么大的精力放在龙文化研究上，把你的才华都糟踏了。”他不气不恼，用很平静的语调为自己辩护着：”在现在这个文人出书难的时代，能有人主动约稿出书就不错了。”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觉得他的思想未免太陈俗了。

但是当有一日我读了他的散文《天地苍茫一根骨》时，我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不是个古板的文人，他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历史有着透辟的认识和深刻的个人体验。他那枝平素秀丽的笔，却苍凉疏勒地构画出司马迁这个几乎可以代表整个民族文化悲剧的旷代雄才的苦倔的形象，含血带泪地苦诉了几千年来文化人的追念和求索。在那一刻，我是震动了，我说：”庞老兄，这是我读到的你的最好的文章。”

今年元月，庞进的《大悟骊山》书稿落成了。书稿初成，他就把打印稿送了我一套，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部书稿的最后定名是《大悟骊山》，但我已从书稿里”大悟庞进”了。原来，他一直在做着对历史文化，对自然宇宙的思考。

与庞进的生命经历有关的几个地方，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上都有着重要的位置。他祖居蓝田，蓝田的华胥乡据说是伏羲女娲的生母所在之地。父亲求职谋生的临潼栎阳镇，原是秦的都城、商鞅变法”移木赏金”之地。父亲工作是在临潼，他就在临潼出生。这里有周幽王戏弄诸侯的烽火台，有秦汉古战场，有刘邦项羽”鸿门宴”故地，华清池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游乐园，又是张杨发动兵变的地方。对这些文化故地的得天独厚地独具匠心地考察，成全了他的这部大书。

周幽王得褒姒而终年不笑，用尽千方百计而无可奈何。于是点烽火台而诸侯齐聚勤王。这个玩笑可开大了，褒姒不由高兴地笑了。美人这一高兴，惹得诸侯就不高兴了。西戎打进来时诸侯就再不来管周幽王的闲事了，西周就灭亡了。这个让今天的人依然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故事，在庞进的笔下，赋予了一种独特的对人的悲悯情怀。他不是传统化地把一代兴亡归于天子的”荒嬉”和女人们的”祸国”，而是认为”天子无道”，对于人民来说”灭亡”又有什么不好？

最能让我产生认同的，还是庞进对商鞅的看法，这个在历史上和当代都一直被人歌颂的”改革”大英雄，却是中国几千年专制制度的始作俑者。”商鞅变法的内容可以这样概括：经济上废井田，开阡陌，推行农战政策，奖励耕织，抑制商业，进而划一新的亩制和度量衡标准。军事上奖励军功，实行爵位制。政治上并邑为县，推行什伍’连坐法’。思想上文化上实行专政主义，愚民政策，强求舆论一律。”庞进这样评价这位改革的成功者：”商鞅所走的路，是通向专制暴政的路。””商鞅先生以其理论和实践，完成了一个东方专制主义祖师爷的形象。”

中国社会两千年皆行秦制，而秦制的奠定者正是商鞅。因此，我对商鞅的形象比较厌恶，也一直对秦文化没有好感，不管我们的新闻里和电视镜头里怎样宣扬临潼”第八大奇迹”的旅游效应，我至今也不愿到这个举世闻名的地方去看一眼。我不明白，秦始皇两个千年来作为暴君的形象一直被人唾骂（解放后乃至”文革”时是例外），而商鞅却为什么以改革家的形象多被后人褒扬讴歌？秦把西安作为全国政治经济中心位置的地位夺了回来，这个结果的近因是”秦王扫六合”，远因却在商鞅的”奖励耕战”。但中华民族文化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黄金时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虽有魏晋盛唐，也只是灵光回照的一闪而已。这是大一统换回来的大悲哀。

庞进把深深的情融入了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故土。但把犀利的思想却注入每一个信笔而来的历史故事。中国的历史从来是不讲信义的，他从刘邦的胜利和项羽的失败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讲信义的刘邦最终打败了讲信义的项羽。””之后，我们看到了许多不讲信义的胜利，直到两千年后的20世纪，这样的胜利和失败依然血淋淋地在我们面前呈现着它们的丰富多彩。”真是一针见血，对中国的历史的”胜利者”们作了鞭辟入里的诠释。

在这部书里，有两篇文章上比较奇特的，一篇《克林顿与嬴政、李隆基之比较》，一篇是《希拉里与褒姒、杨玉环之比较》。现代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如何能同中国历史上的秦始皇、唐明皇相比较？但庞进偏偏就要把他们排在一起比较。与秦始皇相比，克林顿自信，任期只有两届。而秦始皇猜忌心极强，动不动就有人会被”罪死”，他希望能够把江山传下去让后代二代、三代以至无穷而做皇帝。克林顿与唐明皇相比，却有两点共同之处，一是爱好漂亮女性，再就是都促进了执政时的经济繁荣和文化发展。庞进这样比较的用意是很明确的，他向往民主的现代化的政治模式，希望中国能够完全地用法治代替人治。把希拉里和褒姒、杨玉环相比较，我总觉庞进有些太滑稽了。”如何面对花心的丈夫或丈夫的花心？这是摆在古今中外女人面前的一道难题。”在把这三个人不同的生存环境作了一番比较之后，庞进这样写道：”不容易啊不容易，能忍受丈夫的寻欢不忠是第一层的不容易。能在戴了数顶绿帽子之后还举起’爱’的大旗，尽全力帮助丈夫走出困境是第二层的不容易。希拉里的言行做法……其风采、其境界，古代的褒姒，杨玉环是达不到的。”这样调侃的语言在这本严肃性的书里并不多见，因而在我的记忆就特别的清晰了。

《大悟骊山》是庞进最新出版的一本书，我觉得也是最能全面反映他思想蕴涵精神世界的一本书，在这套作家地理丛书，《大悟骊山》以其独特的深厚的地缘文化而独拔一筹。它也使我窥视到作者丰富多彩、波澜起伏的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大悟骊山》对我来说，就成了”大悟庞进”了。我也对我和庞进共同的一些朋友说，要全面地了解庞进，就读读他的《大悟骊山》吧。
（原载2002年7月15日《各界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