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在加拿大工作多年的妻子以首付加贷款的方式,买下了安大略省荷顿区(Halton Region)奥克维尔(Oakville)镇的一座镇屋(townhouse)。这座镇屋,三层,居住面积170多平方米,若加上前后院,有200多平方米。住这样的房子,在幅员辽阔的加拿大,属于一般化的“居者有其屋”;若比照中国讲阶级成份的年代,大略可属于“大地主、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序列中的“下中农”。然而,对我这个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后期一个普通家庭的人而言,在年过花甲之后,还能拥有这样一座房子,是少年时期、青年时期,乃至中年时期梦中都没有出现过的。
我少年时期的家,是位于陕西关中平原栎阳地段医院里的一间小屋——这也是一年四季忙于工作、以救死扶伤为职任的父母的家。青灰瓦,土坯墙,土地面——大概到了我十四五岁上高中的时候,才简单地铺了一层红砖。这样的墙和地喜悦了老鼠,它们可以放肆地穿窬挖洞,将一堆堆脏土簇拥在床柜之下。屋子面积大约十几个平方米,床占去了几乎二分之一,再西一桌东一柜,剩余的空间,放一辆自行车转身都困难。冬天用麦草帘子遮挡门窗。生那种很简易的炉子,烧自制的煤饼,炭不好,有时面条下到锅里了,旺火还上不来,就插一根柴棍引火,引得满屋子浓烟,吃的却是泡脓了的面。夏天在屋外做饭,烧柴的泥炉子蹲在山墙根下或房沿台上,风雨天雨花飘飘,晴夜里壳壳虫就直朝锅里落了。
我青年时期的家,可说说1974年至1976年下乡时住的那间土屋。土屋在生产队饲养室院内,隔壁是草房,界墙未砌到顶,通着,每逢铡、倒麦草的时候,我这边就落下厚厚一层草灰。草房隔壁是牛栏,牛栏对面喂骡马。夜静的时候,能听到牛吼马叫骡咴儿。屋内有一铺用三块板拼起来的床。这床既是我的桌,又是我的椅,还是我放案板的灶台——在土屋里,成为生产大队主要领导的我,接待乡亲、读书看报,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蒸馍、烙饼、炒菜、包饺子、擀面条。
我中年时期的家,是1984年到西安日报社作了编辑后,单位分的一套两室一厅面积50多个平方米的单元房。没有大装修,只封了阳台,铺了磁砖,买了几样中档家具。熟人推荐来的民工缺乏敬业精神,磁砖铺得差劲,不平整,缝子宽,多块未铺实,踩在上面“啪啪”响。尽管如此,父母亲来了还赞叹再三,说厅宽敞豁亮,好;卫生间小了些,却装了热水器,随时可以洗澡,好;层次在二楼,上下方便,好;楼在城圈圈里头,离钟鼓楼近,好。我为这个家取名“慧雨庐”——“慧雨”是我的一个直到现在还偶尔使用的笔名。之后,单位住房调整,我有了一个三室一厅面积近80平方米的家。这个家依然称“慧雨庐”。我在“慧雨庐”住了二十多年,《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灵树婆娑》等十多部著作和数百篇诗文都诞生在这个家。进入21世纪后,单位在城墙外二环南侧又建起一栋三十多层的“记者村”,我又拥有了一套140多平方米的住房,因为相对宽敞,我便为其取名“龙凤堂”。
由小屋、土屋、“慧雨庐”到“龙凤堂”,住房面积越来越大,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这小家的“越来越好”,当然是国家“越来越好”的反映。因此,在“龙凤堂”里读书作文、挥笔飞墨的我,是常有幸福感相伴随的。2014年的时候,我曾作一首题为《人生贵惜福》的五言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住房宽且敞,冷暖无烦忧。相比青涩时,生活已知足。感恩父母亲,养我历辛苦。感谢此躯体,令我少病愁。感激一家人,暖暖心身舒。国家求长安,人生贵惜福。”
妻子在奥克维尔买下镇屋后,我的幸福感就从西安的“龙凤堂”延伸到了地球的另一面。正好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就飞越千山万水,来到这个新家与家人团聚。我给这个新家取名“枫华阁”。“枫”字代表加拿大,“华”字表明了我的中华民族一分子的身份。
“家”的本意是住所,意味着人可生活于其中的由地面、墙壁、屋顶、庭院等构成的一定的空间。“家园”比“家”大,既包括着“家”,还包括“家”所在的环境。在奥克维尔,我有住进了花园里的感觉。冬季漫长一些,除了梅花就是雪花,其它春秋夏三个季节,你无论走到那儿,房前屋后,道旁路边,桥头溪畔,到处都有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花儿向你奉献妩媚,真所谓“姹紫艳红开遍”。这些花儿,有些我能叫上名字,如玉兰、玫瑰、郁金香、月季、芍药、木槿、菊花之类,更多的叫不上名字。好在网上有“形色识花”“植物识别”等小程序,借助这些工具,“春飞蓬”“百叶根”“飘香藤”“小窃衣”“矮牵牛”“梓木草”“耧斗菜”“鬼罂粟”“蛇鞭菊”“腺萼落新妇”“新几内亚凤仙”等几十种花儿走进了我的手机,免不了与网友们“美美与共”,于是总是一堆一堆地获赞。
我大学毕业后,曾在陕西临潼骊山脚下工作过两年,期间,登爬骊山是寻常项目。之后,写出了被《中国当代散文检阅》收入的《骊山云树》,和被作为“作家地理丛书”之一的《大悟骊山》。对山比较熟悉、有些体会之后,就想着什么时候也在水边住一住,体验体验。落脚奥克维尔之后,我的想法得到了实现。
距“枫华阁”十几分钟车程,就是北美洲五大湖之一的安大略湖。这些年来,我与家人、友人去安大略湖边赏景游览,总数已不下二十次,滨湖的大小公园几乎都去过了。2024年7月的一天,坐在安大略湖边石堤上的我,忽然来了灵感,一首《湖望》诗便吟了出来:“湖天一蓝,点点白帆。鸥鸟闪翅,艇舢前蹿。粼波卷浪,哗哗拍岸。鱼潜深流,鸭嬉浅滩。日行月走,风剑雨鞭。塔灯远亮,崖柳近澜。坐石眺望,感慨多端。抚今追昔,驳驳斑斑。青丝华发,沧海桑田。故乡亲友,万水千山。漉滤尘嚣,聚散云烟。景色旖旎,惬游若仙。便捷交通,福生方圆。映辉星璨,全息宇宽。襟怀当此,气象浩然。”
流入安大略湖的溪水有两条。其一的十六里溪(Sixteen Mile Creek),距“枫华阁”的步程在十分钟之内,于是,我的闲逸的脚步,就常常在溪岸边长长的林径上踏来踱去。关于十六里溪,我写过诗、填过词、作过文,其中一首《七律》是这样的:“天宽地阔少人踪,壑径林坪信步行。烨日明眸拍水跑,清风滤耳辨鹂鸣。丛枝几处观青绿,裂木一桩叹褐红。自感桃源身已在,腾龙舞凤乐无穷。”此诗中的“自感桃源身已在”,用了陶渊明的典故。关于陶渊明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田园诗派之鼻祖”,大家多少会有些了解,其创作的千古名篇《桃花源记》想必也都读过。于是,我就将自己与这位生活于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陶公作了一些比较,发现本人现在的生活条件,比陶公好了许多。陶公曾在《五柳先生传》中言自己“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而我呢,虽不是富翁,却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至于所处的环境,就比陶公虚构出来的堪称仙境的“桃花源”实在了许多。
上述诗中,还有一句“腾龙舞凤乐无穷”。这就要说到我来到“新家园”后的“新人生”了。对华人在加拿大的生活,有“好山好水好寂寞”之说,而我的感觉和状态呢,是“好山好水好快乐”。我的快乐,体现在物质、精神两个方面,尤其是精神方面。对物质生活,我本来就是一个要求不高、喜欢简朴、知足常乐的人。而在精神方面,也许与读大学时哲学是主课有关,我的乐趣是思考、琢磨,力求把人生面临的一些基本的、重要的问题想透彻,且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方面到加拿大后因视野的拓宽、思考的深入而多有收获。如,对属于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致良知”,我的理解是这样的:觉悟、认识到了人天生具有“依他性”和“利己性”,“依他性”和“利己性”需要兼顾,且动态地适度把握,就是“良知”;而对“依他性”和“利己性”觉悟、认识、兼顾、动态地适度把握的过程,就是“致良知”。再如,对“中庸”,我的理解是:“中”是“适度”,也即俗语中的“刚刚好”。“庸,用也。”(《说文解字》)故“中庸”,就是“以适度为用”,就是“做到刚刚好”。讲得稍具体些,就是:认识、尊重人的“依他性”和“利己性”,尽可能地在“尊天尊人尊己、爱天爱人爱己、利天利人利己、和天和人和己”之间找到公约数、贯穿线、平衡点、合适域,从而动态地予以兼顾、把握、实行,就是“中庸”。
我曾写文章说我拥有“龙凤文化研究”“文学创作”“书法”“编辑” “四把刷子”。这“四把刷子”也是我实现精神快乐的四种方式或者说途径。
龙凤文化研究是我选择和看重的毕生事业。我是1988年进入这个领域的,来加拿大之前,已撰写、发表相关文章数百篇,出版相关著作二十多种,主编“中华龙凤文化网”近二十年。来加拿大后,事业继续,撰写、发表相关文章数十篇,出版相关著作十余种,其中《中华龙凤民俗》《中华龙文化》(上、中、下)卖到了香港、台湾和海外各国。值得写出来的是,近年来,我还在几十年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撰成了有填补学术空白意义的五十万字左右的《中华龙学》,和一百多万字《中华龙史》两个“大部头”。在国内的时候,参与相关的文化活动比较多,到加拿大后,借助发达的互联网,依然参与了不少相关的文化活动,包括数次作专题讲座,多次在论坛、研讨会上发言,接受媒体采访、约稿,回答咨询等等。
从上世纪70年代起,文学创作一直与我情感相伴、灵魂相契。来加拿大之前,我已写作、发表了包括《天地苍茫一根骨》《想别人比想自己多许多的人》《临潼出了个杨仕会》等反响较大的作品在内的数百篇文章,出版了《平民世代》《秦人家事》《灵树婆娑》(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大悟骊山》等十几部作品集。来加拿大之后,写作条件更好了,笔耕的爱好和习惯就更没有理由不坚持了。粗略地统计了一下,这些年创作的诗歌、散文,包括发表于《光明日报》的《中国字赋》、被《中国剪报》选中的《做自己的知音》、收入《“我的青春我的梦”征文集》的《祥龙飞梦几十春》,近期创作的《多伦多的夏天》《舌尖上的陕西》等,已有近三百首(篇)之多。这些诗文,写的多是本人来加拿大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虽然不可“王婆卖瓜”般地说其如何如何,但本人笔下的云雨风雪,溪湖塔石、草木花卉,以及鸥鸟、鸭雁、松鼠、浣熊、灰兔、臭鼬……却是姿彩纷然、生动可掬,可赏品、可审美的。这里特别要说的是,近年来,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连续出版了《庞进文集》(一至二十卷)。在这套四百多万字的文集中,《西安宝马彩票案》《云雀飞来》《慧雨灵树》《卓立苍茫》《都风岚烟》《美抒妙达》《天地豁然》《龙情凤韵》等十一卷,属于文学作品。
我的书法基础,是少年时期办校园黑板报打下的。之后在下乡、求学、工作的历程中,也都时有挥笔。到加拿大后,因练习时间充裕而有了明显的进步。我主要写隶书、行书两体。几年来,先后为加拿大陕西师范大学校友会、加拿大高校文学社、加拿大陕西同乡会、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等社团、单位,题写了数十幅作品,如为和枫文化讲堂中加建交五十二周年庆典题写“国之交,在于民,民之亲,在于心,心相通,加中兴”、为《作家报·海外文学版》题写“情融中外,文妙古今”、为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题写书名“中华龙”、为“周建成·TQC建筑加拿大‘高校杯’全球文学征文”题写征文主题“我的青春我的梦”“新家园新人生”,等等。我为自己的笔墨能被人们喜欢,能为大家的事业鼓劲助力、增色壮仪,而感到欣慰。
我在西安日报社编了几十年副刊,历编辑、主任编辑、高级编辑。在岗的时候,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就邀我做该社的副总编,退休后依然。来到枫叶之国后,我应邀成为加拿大高校文学社作品集、加拿大高校联合会(CCAA)《枫页》年刊的编委。于是,又阅、编了不少稿子——因此还获得了加拿大高校文学社颁发的“征文出版编委奖”。之外,还为国内多位学者、团体的著作撰写序言、评论。尽管这些工作,除个别情况外,大部分都属做义工,然我则乐意为之,觉得自己能以职业特长为社会做些贡献,是自己生命价值的体现。
(2024年8月22日于加拿大枫华阁。收入《新家园新人生——周建成·TOC建筑第二届加拿大“高校杯”文学作品全球征文活动文集》,加拿大高校文学社2024年10月出版)
作者简介:庞进 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理事,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著作五十余种,获中国首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八十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