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的真名叫张井，认识他已经好多年了。起初是他把一些诗作拿来让我看，我便从字里行间读出了这个小伙子的不一般，那鲜活灵动之气给人的感觉就像行走在春雨过后的田野。随后，他又隔三岔五地拿来一沓一沓摄影作品，题材没有离开生他养他的陕北高原：或手持拦羊铲、满脸沟壑的老者，或穿着花袄袄、一身稚气的娃娃；或沙丘上孤零零的一棵树，或黄河岸边一间兀立崖颠的石头房……从画面上，你能看到山石对生命、生存的思考，其捕捉的时机、角度以及光线的处理等等也都是独到的、审美的。这便使我在欣赏诗人山石的同时，也欣赏到了作为摄影家的山石。
对生长于陕北的作家、艺术家，我有一个整体性的认识，这便是觉得他们身上都纽盘、鼓荡、生发着一个“李自成情结”，即闯天下、打天下、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情结。这固然与那个地面上曾产生过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风云一时的古代农民起义英雄有关；也与近代以来，那里曾是“闹红”的摇篮，产生过刘志丹、谢子长这样的革命家，后来毛泽东等中共领袖又以那里为根据地，最终将“革命”搞成功有关；当然，更切实的是，那里地域相对偏僻，自然环境相对恶劣，民众的生活相对艰难，尤其是那些无煤、无油、无天然气的地方。对年轻人，尤其是那些通过上学读书，对外界有所了解，“眼睛睁开了”的年轻人而言，要将他们固定在那块贫瘠而荒凉的黄土高坡上，常年累月地过那种苦焦而单调的生活，是比较困难的。于是，走出去，走向城市、走向大城市，小则改变命运，过一种体面的、优裕的生活，大则登台入阁，成将作相，成就一番呼风唤雨、轰轰烈烈的事业，就不仅成为一代一代陕北后生的理想，也已然外化成了他们的行为走向。于是，就文坛而言，就有了柳青、路遥、刘成章、乔盛……和我们的山石。
山石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来到省城西安的。十多年来，他在这个有名的“四方城”里，当记者，办报纸，做广告，出挂历，策划大型新闻采访活动，后来又读硕士，签约某中央新闻机构……当然也恋爱，也结婚，也生子：总之是家已成，业已立，或基本已立。现在，谁也不会将英俊斯文的山石不看作城里人了。然而，有趣的是，我在通读他新出的诗集《世纪流浪》时，发现其中大部分篇章都是写农村的，或者说基本上都是写他的陕北老家的。在写家乡的山水树木、风光人物时，他的笔下充满了感情，赞美和怀恋由衷而生。且看：“风吹草动 / 谷穗一片金黄”；“枣子在梢头灿若星火”；“谷物豆秧很是受活 / 老槐开来开去 / 土话冒着热气儿 / 婶子们从民歌里走出 / 豆角摘得满满”；“榆林的豆腐桃花水 / 陕北的小调最有味”。他也写城市，但他笔下的城市，是一些怎样的意象呢？是“吐蕊的头发五彩的睫毛 / 街上贴满鬼钱一样的广告”；是“叫嚣的车辆 / 僵死的楼群”；是“舞女们浓妆艳抹 / 深入简出城墙的拐角 / 形同文物的老人 / 袖笼了双手 / 紧宿着头颅”；连“城市的阳光”，也“沾满油烟味 / 稀稀拉拉 / 挂满法式梧桐的枝桠”。他也写到了自己，写他由“吹口琴的穷孩子”、“背吉他的乡村教师”，如何变成“唱民歌的都市浪人”、“戴面具的都市白领”。字里行间，流露出些许无奈、惶惑、自嘲、调侃和似乎是源自本能地抗拒。他说自己是“游牧民族的骑手 / 游弋在城市的边缘”；“多少次独自徘徊 / 多少次苦苦挣扎 / 多少次刻骨的疼痛 / 多少次艰难的抉择 ”，但还是“抓不住城市的手 / 摸不着城市的脸”。于是，“每次走过城市的门洞，都以陕北民歌与之对抗”。――难怪山石的陕北民歌唱得那么好，不亚于那些在荧屏上唱来唱去的红歌手。而他对陕北的毛驴也更是情有独钟，在一次聚会上，他曾即席朗诵自己创作的《毛驴礼赞》，听得众人耳乍目瞠，不禁拍手叫绝。
读山石的诗集，给我一个感觉：人在省城，心系陕北，或者说表面上是城市人，思想深处依然留恋着乡村。这样的状态当然不仅仅是山石，路遥、刘成章等人也是如此，他们的代表作写的都是陕北。这便反映出一个矛盾，即“李自成情结”与“乡土原型”的冲突。“李自成情结”和“城市情结”在一定意义上具有同一性，因为“闯天下、打天下”的目标实现地一般不在乡土家园，而在城市，尤其在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大城市。而“乡土原型”则是与生俱来的――对祖上大多是农民的中国人来讲，此原型具有基因的性质。这样的冲突，或可称为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及科技文明的冲突。若从人性的根子上说，是热闹、便捷、炫烂、丰富多元的现代化的都市生活，与僻静、悠缓、简单、古朴自然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各适合着人性的某一面，而它们又不能同时同地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或实现。
有矛盾就有戏剧性，冲突之处正好是诗人作家们的情感才华显露迸射之处。这一点，山石的诗作，以及路遥、刘成章等人的作品都已提供着证明。所以，我说他“奔突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是否还要继续提供证明，得看山石是否能走过自己，即是否能够从更高的层位上来把握和审视所谓的“世纪流浪”。

庞进2006，4，14写成于西安慧雨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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