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进的《平民世家》角度极其独特,写的是一部家族史。家族史当然也并不罕见,从古到今都有,司马迁还有“世家”系列呢,胡适鲁迅都有研究者追溯其家族史。但是真正以平民视角来叙写家族史的,却极为罕见。一般来说,只有王公贵族、世家名流者,方才能使人提起笔墨兴致,寻根问祖。在中国,还有一种情形,就是家谱的写作,但是家谱仅仅是一个枯燥的谱系,却很少有广阔的社会生活关联,从家谱里也往往看不出历史文化的变迁。但是庞进的《平民世家》,却有了这样一个特征,写庞氏家族的命运,深远的命运,几代人的命运。这命运和大时代紧紧相扣,既是家族的沉浮起落,又是个人命运的深长喟叹。正因为作者笔触之幽深,无疑触到了历史深处。个人遭际里,家族命运中,都深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所以说,《平民世家》也是大时代投射在一个家族身上的缩影。因此,《平民世家》具有了小说的某些要素。小说凝视的是个人命运,将个人命运置放于一个宏阔历史文化背景下,人物的命运里,有了令人可悲可叹的故事。《平民世家》以庞氏为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以叙述者作为一个从上到下的视点,构成一个整一性结构,一个完整的家族历史。
作者所用笔法是史记笔法,真实地记载自己家族史,为历史提供了一个大关照,一个可资解剖的实例。这个庞氏家族的历史,也是中华民族在近一个世纪大动荡大变迁的历史。作者笔下的庞氏姻亲——姚氏家族,从湖北迁来陕西,历经磨难,几经变迁,连湖北口语也在新的风习文化和当地语言的影响下,慢慢地褪去了原来的余韵。所以,在《平民时代》里,你能读到社会政治的变化对家族命运带来的巨大影响,也能看到地方文化的碰撞痕迹,书中涉及到历史学、民俗学、语言学、人类学的要素。《平民世家》是一部很特别的著作,不好将它归于散文,它具有史学要素;当然它也不是小说,它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历史陈述;说它是历史著作,似乎也不大合适,它同时兼有强烈的文学特征;说是一部研究家族史的论著吧,他又绝不规范地合乎史学原则。它是一部好东西,好在它以个人化角度透视历史,写出自己家族的迁徙和发展。其实,这样的一个家族也折射出了中国社会发展的大历史。一个家族,在百年来的历史动荡中,常常被时代的飓风刮得东倒西歪。一个家族的命运遭际,也突显出了大的社会问题。通过庞氏家族,我们看到了一个社会的原始细胞,在根部出现的问题和呈现的活力。所以说,这个视角,既像是黑白历史,又像是现实彩照,兼具文化性和文学性,大有研究价值。
张星利的《西安之子》,写的是活跃在西安大都市的文化艺术界名流,主要是书画界和文学界的人物,由一篇篇人物印象记构成。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想法: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艺术人物,串起来就是古都西安的人文气象和精神气韵。外地人想了解西安,看看游走在西安的这些精英们的笔墨素描即可。所以,我觉得张星利的作品具有人物素描的特征,文章长短不一,大多只有短短的千字文,便勾勒出来这个人物的一只眼睛,或一张嘴巴,生动有神。原来张星利也做了一个网站,名叫西安之子网,这些采访和素描式的人物特写,是他长期采访的积累。有的人物留给人颇深的印象,比如《我会把事情做得更好》一文,写一个名叫王涛的年轻人,很早就喜欢书法,很虔诚,让人带去见了陈少默,这两个年龄相差六十来岁的人,从此竟做成忘年交。而且,陈少默将自己一生最为看重的一件事情——出书法集,托付给这位小友去做。我想王涛身上一定有一些很聪慧很灵性的东西,还有他心底的沉静诚挚,不然,他很难跟一个长自己这么多的人交往。在张星利的笔下,我们惊异于这位年轻人,他说自己交往的大都是年长自己二三十岁的人,或者是比自己更小的年轻人。他在陈少默的身上,学到了怎么虚心做人,怎么潜心诚挚,不浮躁不张狂等等,这些恰恰是年轻人不易做到的。这么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在阅读中你都会产生想跟他认识的冲动。可见作者在文字里投入的情感力量,正因此,文章才能打动人心。
张星利的有些人物特写有失浮泛。这使我想到一个问题,写身边人物应取什么样的尺度?因为你笔下的人物还在世,把握不好,易于和传主发生龃龉冲突,但是一味歌功颂德,又失却了人物特写所具有的真实力量和生命深处的关照,假如人物描写只是处在表层的好事罗列阶段,将使作品变得苍白无力。所以,对传主的深入研究和敏锐解剖是人物特写的不二法门,作家要有勇气直面自己笔下的人物。你是在与你笔下的人物对话,不管你面对的是何等人物,作家对对象的眼光应是平视的。假如作家的眼光变为仰视,传主的光芒就会眩晕了作家的头脑,迷离了作家的眼睛,作家笔下就只有颂歌了。颂歌盈耳神仙乐,但是失却了敏锐目光的作家,也就失去了作家诠释人物透视人物的力量,没有这种对人物的穿透力,没有深入灵魂的剖析,作家笔下的人物便失去了活气。真实人物身上,往往掩藏着某种坚硬的东西,也以此构成独一无二的个性,构成他成功的凭依。俄国作家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描写了作家所接触过的各色人物,在俄国乃至世界产生了极大影响。
黄伟兴的有些篇章惹人喜爱,比如,《月亮在窗外》,写爷爷和小爷年纪轻轻就死了,留下了婆和小婆。一个大脚,一个小脚。小脚织布,大脚跑外,两人相依为命。婆生了两个儿子,小婆生的是女儿,婆说,两个儿子你看上那个,就让那个做你的儿。小婆将儿子视同己出。两个儿子长大了,一个在村上劳动,一个到省城工作,他们也有孩子了,婆总是偷偷摸摸将好吃的东西留下来给孙子,儿子却要监督着让她自己吃,一家人之亲善、关切、和美,令人感动。但书中的篇什参差不齐,像《可怕的漠视》,就缺少点儿韵致,有点儿浅陋直白,像是一篇新闻报道,没有生活里该有的内涵意蕴。作品写垃圾满天飞,却没有人管,大家都见怪不怪,漠视,任凭它污染损坏环境。还有一篇叫《一种如吞食了苍蝇般的感觉》,写车近秦陵时,老远一副巨型广告:“先拜皇帝后看兵”。文章认为,对于秦始皇这样一个“焚书坑儒”的专制集权统治者,在现代文明的今天,还用“拜”这样的字眼,给人的感觉像是吃了苍蝇一样。这样的散文,尽管也可放进杂文之列,但总觉得它缺少了点儿什么,散文毕竟不是新闻。
郭志梅的集子《梅园晨心》,其中有一篇叫《今生今世永远的痛》,写的是她的出生地,一个三线工厂的所在地:四川天兴沟。这条偏僻的山沟,曾经因为有了这个大厂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成为一个繁华的万人之镇。九十年代厂子迁到了成都平原上,现在人去楼空,一片荒凉。一个人生命成长的母地,那一份亲切忆念,任什么也难以替代。这篇作品里,在温暖的记忆里夹杂着往事不再的伤感。岁月的变迁里,包含着生命流逝的惆怅。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是人类永远的主题。那棵歪脖子树,也让作者勾起了难以平静的少年记忆,既亲切又苦涩。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假如作者能进一步强化这个厂子的大背景,以及今天变化的深层原因,就更能显示出来沧海桑田的人类巨变。中国的三线建设,包括天兴沟里藏着的这个大厂子,不就是冷战背景下的产物,不就是备战备荒,时刻做着战争准备的状态下而构成的?这个厂子就是世界争战中的一个棋子。今日能迁回成都平原,不也是因为世界处在了和平为主调的大氛围之下?个人的小小命运,也就夹杂在人类的命运之中,身不由己地走出自我的轨迹。
从薛晓燕的行文里,感到作者是一个快人快语,直爽豪迈的女子。她的集子叫《万千灯火》,许多篇什写到女伴们的故事,非常有趣,留给人强烈印象。比如阿三和小卡,作者写她们的贪嘴好吃,写得让人发馋。我是一个对美食缺乏兴趣的人,看了这样的文字,也忍不住受到诱惑和感染。她写自己跟阿三在长沙吃“龙脂猪血”,写吃臭豆腐,将贪吃写得风趣盎然、淋漓尽致。写阿三啃鸭脖,什么时候都在啃着,整天兴致勃勃啃个没完,神情逼肖,特别好玩。作者对生活洋溢着热情,笔底溢满欢快,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人物特征。有些人物写得真好,比如《说阿三》里,用“恶心鬼、他居然、真有趣”来勾勒阿三,实在传神!使人想起赵树理勾勒三仙姑和二诸葛。还有《色,已经戒了》这篇,文气生动而饱满,且不乏深刻识见,有一篇“给侄女的信”,告诫侄女“学会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学会在不树立敌人的情况下,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样你才能赢得更长久的尊重和信赖……人们只愿意去崇拜那些有力量打动自己内心的人。”这些地方,都显示出来她对生活的独到理解和体悟。作者写的“电力班的故事”,记叙她在榆林中技的读书生活。班上的热闹场景,历历可见,也为读者留下了很深印象。
刘亚丽是一个诗人,我熟悉的一位眼界极高的诗者,私下称赞她的诗写得好。这种赞誉是由衷的诚挚的,我也因之受感染找来她的诗读。《一地花影》是诗人刘亚丽的第一本散文集。的确,诗人有诗人对生活的美妙领悟,所以,她有《天使春丽》这样的篇章。她善于发现美感受美,易于为生活的美妙触动,不仅仅是医院里的那位名叫春丽的护士长体贴、善良、乐观,而更是作者有一双善良敏感的眼睛,使她能强烈感受到蝴蝶一般在她身边萦绕的天使。这篇文章我似曾在报纸上读过,重读还一样的打动我。还有《我的拾粪生涯》,写少年时代为了一张小小的奖状,起早贪黑积粪,为争第一,缠着父亲帮忙,星月下做县领导的父亲悄悄拉着车子帮小女儿的粪堆上加粪,最终拿到了奖状的故事。故事很温暖,但却让我读出另一种况味,生命在某种状态下的沉重。这是一种难忘的精神生存体验。诗人的锐利在《翘兰花指的胡兰成》一文中赫然呈现,她说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不适,是因为二人太精明,太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于是,把一切就看没了,两人在一起只是斗智斗谋斗才华,哪会有常人才有的爱的陶醉和痴迷!这两人的爱情特征真被她一语道穿!
张剑的“谈艺篇”部分,是自己所看影片的观后随笔,他善于将电影故事讲出来给读者听,当然,这种陈述里有作者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她边讲边解读,解读常让人颇感意外且又惊悟,真是一百个观众就有一百个哈姆莱特,且这个观者又如此精彩。
《厚土丛书》里,多数作家写了自己的生活,比如,自己的父母兄弟,朋友同事,丈夫孩子等等,这在散文里占有很大一部分,由之引起我对散文选材的思考。凡是涉及自己切近生活的文字,易于写得灵动而传神。但是作者仅仅如此,将自己沉浸于小小的感觉心情里,是不是视界有点儿狭窄?我们知道,目下的时代,是一个极端个我化的时代。对立的声音是:我为什么要写我身外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将我说的思绪放到那大而无当,宏阔空疏的人类、民族、国家的描写中?而且,我的小家我的私生活难道不就是国家民族的一部分?以小见大,以此观照,哪儿不好啦?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新时期以来,人们对散文的杨朔模式具有尖锐的批评和扬弃,认为他就是那种将一个物象节节拔高,使文章显得宏阔而矫饰,失却了散文中的真情和真诚。《荔枝蜜》1就是杨朔具有代表性一篇作品。杨朔模式被大家批评,说是带着人为的做作矫饰的虚假。在这个时代,人们开始从外向内,眼睛向内看,看自己的亲人朋友同事和真正个我化的生活。但是,以我所见,这个个我化必须要有承载,承载较为广阔的东西,不然,我们自个儿写自个儿的,与他人社群无关,那文章就是“私家收藏”了。梁启超说了一句大家很赞成的话:学术者,乃天下之公器。也有人说,文章者,亦天下之公器也。既为公器,当有其对天下人有益之作用。所以,承载还是必要的,关键是看我们怎么样去承载,这就是从小我之天地,走向广阔的世界,这一点是作家们要记取的。我们说杨朔模式的虚假,并不是说杨朔模式的“从小走向大”本身是错的。苏轼的《赤壁赋》,不是也是从小走向大吗?八月十六的月圆之夜,苏轼与友畅游赤壁,想起此地曾历赤壁大战,此战曹操败北,天下三分。想当年他挥师南下,舳舻千里,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的气势,而今安在?而得出“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通脱之慨。欧阳修的《秋声赋》不也是从作者在夜晚读书时,听见秋风而起兴,由秋风想到万物之规律,既然“物既老而悲伤”,那么,“奈何以非金石之质,而与草木而争荣”,由此得出知足常保的结论。所以,我们应该在这个小我天地里走出来,扩大我们的境界,使我们笔下的自我生活也具有大境界,给人以大的启迪和悟觉。
注:1杨朔的《荔枝蜜》,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中。《荔枝蜜》叙写作者小时候因为被蜜蜂蛰过,于是有点儿讨厌蜜蜂,后来到广州从化这个地方住了几天,看到漫山遍野的荔枝树,正是开花季节,写自己从吃荔枝蜜到养蜂人介绍蜜蜂的生活,获得一个启示,蜜蜂辛辛苦苦的劳作,自己却享用得很少,只能活六个月,最后悄悄死在外面。觉得蜜蜂身上有一种精神,于是,“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由此作者又想到了正在水田里劳作的农民,说他们也像蜜蜂一样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晚上,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这样的写法,构成一种范式,被人们称之为“杨朔模式”。
2009-1-17 发言稿整理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西安音乐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