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爱(短篇小说)

庞进  发表日期:2006年1月8日  

 

他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飞速地旋转着一个七彩的光环,甩出一簇簇星乱的火点,怪异的错觉或幻觉便从趋向麻木的神经元里挣扎出来,扩占了大脑中枢的整个空间:晴晴丽日变成了乌黑色的一团,湛湛蓝天分明是腥红色的一片,灰浊的人之海,涌动的、嘁嘈的、滚滚流来的,眨眼间,就化成了漫坡的牛、遍滩的羊、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黑蚂蚁……

他似乎什么都听不到,又似乎什么都听到了。尖锐的、浊重的、嘶嘶啦啦的交响音强烈地冲击着耳膜,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大喇叭的叫嚣还是可怜的瞎子妈妈在刮锅底。只是在“道德败坏”、“民愤极大”几个词断断续续地灌进耳朵的时候,他才确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即执行”四个字的拖腔还未消失,他就被巨大的恐怖感所震慑,两条腿便面条般稀软下去,额头上的汗和膀胱里的尿就同时哗哗地淌落下来。

天旋地转,四面昏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拎出会场,扔到卡车上的。多亏了两位彪魁的荷枪实弹的“公安”牢牢地提着他,要不然,他会毫不含糊地坠下去,坠下去,甚至透穿车厢缝,一直坠到车轮子底下去!车身剧烈的一颠,“嗵”,下巴磕在了厢楞上,嘴里就满是血了,一股腥咸的味道从舌头尖一直延散到整个丘脑……

他的神志恍惚在一种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啊,疙瘩樊!——看到远处一个灰乎乎的村庄,他的眼仁倏忽间亮了一下——那村头的苦楝,那坟上的纸圈,愁苦的父母,儿时的伙伴……还有她——莲莲!眼前闪耀着一个苍白清秀的面庞,他没有叫出声来,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多么令人回味呀,那一串串揪人心肝的画面!

 

——三年前的那个黄昏,他蹲在土坯壕里解大手,正津津有味地沉浸在那种排泄的舒畅中,却被一个意外的发现震动得心神不安:透过垒成墙一样的土坯缝,他一下子就看到了蹲在那边解手的她的那个部位!啊,她,莲莲,支书的女儿,疙瘩樊的人尖子……倏忽间,他心里泛上来一股犯罪感,似乎不该继续看,然而,怎奈马缰绳难收,好奇心难敛。他人管不住心,心管不住眼。窃窃的目光还是直直地一眨不眨地射了过去……好在她丝毫没有察觉,而且很快就完了事,站起身,爽爽地勒紧了裤带,抻了抻衣襟儿。然后,辫梢儿一闪,再一闪,柳条般摆着走了。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身,裤子还在手里提着,目光却一直眺撵了好远好远,直到那个影子消溶在环绕村庄的乳烟色的暮霭之中。于是,由里到外,由躯体到四肢,全身上下都火燎般燥热起来,他感到了一种源于本能的生理上的焦渴和难受,难受得他的两腿如狂风中的树梢,两眼就灼灼地喷出火焰!“啊——啊——啊——”他低声地却是声嘶力竭地呼吁着,激热和亢奋使他勃勃然如一头临驾时的公牛。突然,他发现壕坡上有一个老鼠洞,就全身心地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嘴里当然要咿咿呀呀地叨叫着:

“莲莲,莲莲,莲莲”……

此后,莲莲的整个形像,尤其是他看到过的那神秘的部位,便牢牢地种在了小伙子的心窝里。二十岁出头,正是危险的饥饿年龄!他每天不看他一眼,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常常半夜半夜地在支书门前的大路上走过来,走过去,瞄着黑漆门缝里透出来的那缕黄光,作无限幸福的联想。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就更是想入非非,往往是一阵胡乱的动作,一身臭烘烘的热汗,身下就一片粘乎乎的精湿。

然而,他清醒地明白,自己不过是渍水渠里的一个疥蛤蟆,天鹅肉是可望不可吃的。他家和支书家虽然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却分分明明的属于两个根本不同的世界。支书无疑是疙瘩樊的土皇上,家院里跺一脚,方圆几十里都得动弹。不说别的,单说这些年吃的“黑食”,就说不清有多少!要庄基、领结婚证、参军、出外做工等等,不出血、不进贡就别想办成功!他的家底本来就厚,这几年一开放,就更富了:买汽车,开商店,还办起了一个水泥楼板厂!家里楼房起来了,大彩电看上了,穿戴也和城里人一样洋火了!而自己家呢,还是茅草棚、栅栏门,月亮点灯风扫院,穷得叮当响!爷病了八年,婆瘫了五年,双双死了不到一年,父亲又让拖拉机砸断了腿,而瞎子母亲,依然长年累月地害着支气管哮喘!地分了,人活了,他也跟着潮流,“两个轱辘一杆秤,进城转乡闹革命”了。他贩猪、贩羊、贩西瓜,蚀过本,亏过人,手指头也捏揣过百儿八十,可就是填不满家里那个没有底的坑!父母看伤治病要钱,三个哥哥订媳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轮到他!)要钱,还要应付那摊派下来的,没完没了的这费那费!没死没活地干了几年,收入有一些,却连外债的一半都没有还完。于是,就还得住那一下雨就漏的房,吃那没油没盐的饭,穿那露套子露肉的衣……

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除了做梦,支书的宝贝女儿,怎么会嫁给他这个干指头打得胯骨响的穷光蛋?!

可人的心从来都是不安分的。他总觉得,莲莲对他还是有好感的。他能吃饭,有蛮力,拉起架子车,能和手扶拖拉机比快慢……记得有一次,莲莲从镇上带回两袋化肥,不想浇地跑了水,土路上长长一段稀泥。莲莲正发愁怎么过,碰巧他赶了上来,就二话没说,将化肥和自行车一起扛上了肩。吭哧吭哧地走过来后,莲莲很是感激,回报他一个妩媚的温暖的笑,还塞给他两个大红苹果,搞得他心醉了好多天。还有一次交公粮,他折下身子扛麻袋,一鼓劲,那二百多斤重的玩意儿起来了,却嘶啦一声,裤子挣扯了尺把宽。在场的男女都哈哈地笑了,有的还笑岔了气,羞得他扔了麻袋,捂住屁股蹲在那儿不敢动弹。莲莲,唯独莲莲,没有嘲笑他,还不知从那儿借来了针和线……

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

 

几个月前,莲莲结婚了,嫁给了邻村的发了横财的勾毛蛋。勾毛蛋是个“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都行的人物。分地前,曾因割卖了生产队的电线和拦路调戏妇女,被公社的治安专干押着游街转村。分地后,庄稼不种,搞了个建筑队,当了包工头,靠行贿赖帐、克扣工钱和偷工减料等手段发了家。于是捐钱办学校、入党当村干,成了招摇过市的“农民企业家”、“人大代表”和“劳动模范”。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娶到好媳妇。支书看上了死了老婆的勾毛蛋;莲莲,那么好的莲莲,竟然也愿意嫁给一个吊稍眉、三角眼、满脸黑肉的家伙!

那天,他心里酸溜溜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苦楝子树下,频频地朝支书门前窥望着。车来了,炮响了,眼见着身穿时髦的枣红皮夹克和大红高跟鞋的莲莲羞羞答答地上了一辆贴着双喜字的小轿车,他的心里好似刀剜了一般!他多么想走到跟前看莲莲一眼,甚至跟在车后送一程,但双脚竟像坠了石头似地挪动不得!自惭形秽啊,咱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怎么能当着莲莲的面去丢人现眼!

入夜,他无论如何都合不住眼睛。这时候,勾毛蛋那高大的楼房里正在闹房吧?那些好热闹的小伙子们,一定是一人叼一根烟,让新娘子去点;或者悬一个苹果,让两个人去咬;要么就是说一些酸不溜秋的谜语让莲莲去猜,猜不出来就得唱歌。莲莲会唱歌,在地里干活时,听她唱过《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军港的夜》和《九九艳阳天》;她还会唱戏,唱小常宝,唱李铁梅,唱梁秋燕,声音又亮又甜,银铃般好听……半夜了,闹房的人该走了,新房里只剩下勾毛蛋和莲莲了。莲莲羞怯怯地坐在床边,勾毛蛋嘻笑着扑了上去,熏人的酒臭就喷在莲莲那娇美的脸蛋上……

恍惚间,他看到莲莲的衣服被勾毛蛋撕开了,满脸黑肉的暴发户猪一般压在莲莲玉一样的身体上,自己看到过的那个神密美妙的部位刹那间就被粗暴地占有了,莲莲在哭叫、在呻吟——一个怔愣,他醒了,只觉得肠子都要疼得吐出来!他一轱辘下了炕,嘁哩哐啷地出了门,迷迷胡胡地在野地里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土坯壕,于是,就扑倒下去,杀猪般嗷嗷地嗥哭起来……

 

平地一声雷!——结婚不足十天的樊莲莲突然车祸身亡!

听到噩耗,他惊呆呆半天无语。直到呼天抢地的悲声从支书的楼房院里传出来,他才相信这可能是真的。受雇于暴发户,他成为打墓者的一员。那两天,他没有好饭量,也没有了说和笑,只是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干着活。入葬时,他站在旁边,操一把准备填土的铁锨,看着人们将白皮棺材往墓洞里推,心里不禁凄凄然。他多么想打开棺盖,看莲莲一眼啊,然而一切都不能够,只能陪着哭丧的人们,流下一串滚热的泪。

此后,过去了三天,三天如三年!每时每刻,莲莲都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相信,莲莲这么快就会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他想象着,那乌黑的墓洞,那狭窄的棺壳,莲莲躺在里面,该是多么的寂寞和孤单!于是,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火花:“我去和她做伴!”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天上飘着零星的雨线儿。他装了手电,提着铁锨,揣着撬杠,鬼鬼祟祟地出了后门。轻车熟路,他很快找到了莲莲的坟冢,于是就疯狂地刨挖起来。鸡鸣四更,他进入了墓洞,暗发一声喊,就撬开了棺盖。手电一照,是一张苍白而秀丽的脸。她似乎仍在微微地笑,依然那么妩媚,那么温暖!啊,莲莲!他略作端详,就情不自禁地伏下身去,一贴近那白晰光滑的面颊,身心竟像触电了一般!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身体的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啊,终于有了他也似乎应当得到的,人类最原始、最基本的体验!他狂风暴雨般地亲吻着心心念念的姑娘,任本能的欲潮,斡旋,澎涨,冲开闸门,掀起腾天的巨澜!“我要!我要!我要!!!”他嘶叫着,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莲莲身上的全部衣服,自己也脱了个一丝不挂,然而——

实在不妙,他被发现了……

 

卡车飞驰,腾起一团团尘烟;利风嗖嗖,如刺如割。“啊……啊,莲莲,莲莲!”他拚命地张嘴,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声音——无情的铁叉子早已深深地卡住了他的嘴巴和舌头。

车终于停了,他的神志也完全清醒了。虽然死到临头,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他被掀下车厢,推搡着到一个土坡前,有人喊“跪下”,他就乖乖地跪了,头朝着疙瘩樊的方向。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似乎那可怕的枪口已贴近后脑勺了。忽然,透心一股凉气,遂之一声巨大的轰响,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变成了千万个碎片。然而,那没有立即死灭的神经细胞到底还是默默地喊出一句话来:

“莲莲,我来了!”

 

(发表于1987年5月《延安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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