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勃岁月——怀念父亲庞济民(五)

庞 进  2015年6月23日

 

上世纪50年代初的中国,是欣欣向荣的中国,是蒸蒸日上的中国,是人们的劳动热情特别饱满、奉献精神分外高涨的中国。如今,你要和七八十岁的人谈那个年代,他们会感慨万端地说:“唉呀,那个时候啊,人的思想好啊,干劲大呀!”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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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父亲。摄于195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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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阳地段医院门诊部,建于父亲与同事创办该医院的1955年。这里曾是方圆数十里的医疗救治中心,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度过童年、少年的地方。此照片摄于2002年3月1日,其时,因栎阳医院已搬迁,此门诊部被废弃。

人的记忆很有意思,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总有些场面还清晰地留在脑子里,像昨天刚发生一样。那是1967年,或者1968年,我十一二岁,姐姐十四五岁。黄叶飘落的秋天,一个晚上,父亲从临潼县医院回来,在栎阳医院那间平房里,父亲坐在大床的东北角,靠着被子,我和姐姐围着他,不知怎么着,父亲就说到了他在三原县卫生院学医时,和一个中共地下党员交往,并帮助其脱险的事。记得当时,我和姐姐都听得很入神,大睁着眼睛,一个劲地问父亲后来呢后来呢……
1947年,我从医士班结业,被留在三原县卫生院。父亲讲道,1948年开春,伊院长派我到三原县陂西镇帮办卫生所。在那里干了大半年,伊院长又把我调回县卫生院,安排我做他的助手,兼任护士长和总务。不久,我就结识了一位叫同周的地下党。他是陪一位师长太太来看病时和我认识的。师长太太打扮得很漂亮,文绉绉的,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同周给师长太太提着包儿,跑前跑后地为师长太太交费取药,照管小孩。我见他头顶靠脑门的地方连着烫了六个圆圆的小疤儿,整整齐齐的,像受了戒的和尚一样,却又没穿僧人的衣服,觉得挺好奇的,就多看了他几眼。他就对我很友好的一笑,说他叫同周,是师长太太的勤务员。师长太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却提出要住在医院里疗养。伊院长就特地将一个职工住的好房间腾出来让她住,将同周安排和我住在一起。
那是一段特别难忘的时光。一间小屋子,两个同龄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白天各忙各的事,晚上寒冷,我们便脚对脚地暖和在一个被窝里。谈得最多的是天下大事,国民党的腐败呀,解放区的民主呀,国家的前途呀,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刘志丹等人闹革命的故事呀等等。常常兴奋得坐起来,披着被子聊,一直聊到鸡叫明了,才睡觉。聊得很深了,他才告诉我,他的真名叫张毅,同周是他的化名,老家在富平县。上过几年学,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上不起学了,就把他送到寺庙里去出家,头上的疤就是那个时候烫的。有天夜里,他和师父都睡了,一个人敲门进来,身上有枪伤,说后边有人追他。师父慈悲,就把他藏在神像背后,哄走了随后赶来的追兵。之后十多天,那人被师父留了下来,说伤好些了再走。师父懂点医道,开了方子,让他到县城去取,回来给那人洗用。有一天,师父出门不在,庙里就剩了他和那人,他脑子一激灵,便问那人是不是共产党,那人让他看像不像,他说肯定是。那人说是就是吧。又问他想不想当共产党,他问当共产党能干啥,那人说能打走日本鬼子,让所有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他就说那我当。师父回来后,他就把这事说了。师父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起对他讲,国难当头,你正在年龄上,呆在庙里委屈了,跟着去闹大事吧,事闹成后,想回来了还可以再回来。他就跟着那人参加了组织。做过通讯员、儿童团团长,参加过暴动,受过伤,坐过监狱。被营救出来后,组织上就把他派到了师长身边,以太太的勤务员身份为掩护,搜集各种情报,师长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我们谈得很热火,都是年轻人,都对社会现实不满,说起理想的事情,心窝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他让我看了他肚子上的枪伤疤,和衣服里的用来装情报的夹层。他所从事的事业,虽然有危险,但很有些神秘感,令人向往。有天晚上,坐在被窝里,他问我想不想参加组织,我说想啊,他就紧紧握住我的手,说那咱就一块干。我当时激动得手心发热。他说,那你也给自己想个化名吧,搞地下工作不能用真名。我想了想说:你叫同周,我就叫龚济吧,取我名字中的一个字,咱们合在一起就是“同舟共济”。他问是哪个龚,我说是上面一个龙,下面一个共,他说这个姓好,既有你庞姓中的龙字,又有共产党的共字。当天晚上我们又聊到半夜,他给我讲了许多组织中的事情。
过了些天,师长来看望他的太太。伊院长让我送药到他们房中,刚好听到他们议论同周。他们可能觉得我是学医的,不会关心政治,也不避我。师长太太斜着眼睛说,我看那家伙八成是个红小鬼,师长说你暂且稳住他,过些天带到西安再收拾……晚上,我把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同周,同周有点吃惊,说,看来我做什么事情,让那妖精发现了,怎么办?我说三十六记走为上,你赶快跑了吧。同周点头说对。我问那你去哪里呀,他说先到泾阳找组织吧。于是,当晚我就帮他收拾东西,还从大厨房里拿了几个馍馍装到他的兜里——当时我在医院里兼管总务,手中有厨房和后门的钥匙。挨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帮他打开了医院的后门,送他上路。临别的时候,他握住我手说,咱们以后还会见面的。你现在已经是组织中的一员了,我就是你的介绍人。
天大亮了,师长太太不见同周像往日那样,给她倒尿盆,打洗脸水,就跑到住的地方来找。推开门不见人,就气势汹汹地问我:红小鬼哪里去了?我说不知道呀,昨晚上还回来睡觉来着。师长太太说,昨晚上还在,怎么今早就没影了呢?我说我睡觉睡得死,早上起来就不见了他,也正在纳闷呢。师长太太说,肯定是你放跑了他,我说没有呀,师长太太呸了一口,说鬼才信呢,你们住在一起,除了你还会有谁?说着,就上前采住我的领口,要拉我去保安司令部,说到那里看你嘴还硬不硬。我当然不去了,拉拉扯扯好一阵子,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圈。正闹着,伊老师上班来了,他听了几句,就上前质问师长太太:你的勤务员跑了,凭什么向我的学生要人?你什么时候把他交给庞济民管了?师长太太无言以对,只好松了手。伊老师又对我说,上班的时间到了,还不赶快去干你的事去。我说对,就一溜烟走了。气得师长太太直瞪眼睛。
后来,半个月之后吧,同周到三原来找我,带了五斤琼锅糖。不巧的是我出外为医院购药,没有见上。他留下了糖和他要去河南的话。后来他还给我写过一封信,但被医院里的护士长给扣压了,这个护士长是国民党特务。临近解放时,护士长闻风逃跑,我到他住的房子里去看,在一堆乱纸里,发现了同周给我的信。我当即给他复了信,没有回音。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我估计,多半是在解放战争中,阵亡了。

除了交结并放跑地下党员同周之外,父亲在三原县卫生院学习、工作期间,还有几件事也蛮有意思,从中能看出父亲性格的一些侧面,值得写上一笔——
三原县卫生院的房子多,招来了国民党的驻军,那是三十八军的一个营。巧的是,在这些扛枪吃粮人中,竟有父亲上小学时的老师侯启哲。原来侯老师被抓了壮丁,随着部队,从蓝田到了三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父亲很高兴,免不了一有空就去看老师,叙过去的情谊,聊当下的时局。侯老师思想进步,两人很能谈得来。后来,担任着班长的侯老师还介绍一位排长和父亲认识。这位排长是共产党员。后来有一天,半夜三更,父亲打开卫生院后门,放走了排长和侯老师率领的一排人。这一排人带着三挺机枪、二十八支步枪,还有一批手榴弹北上而去。这是1948年发生的事情。
父亲有一个同学姓孟,是秦腔旦角孟遏云的弟弟。这位孟同学对学医不怎么感兴趣,后来就当宪兵去了。孟同学走后不久,他的姐姐却住进了医院。因有和其弟同学这层关系,父亲就称她孟大姐。孟大姐当时是国民党保安司令部某官员的太太,她住院是为了戒掉烟瘾。一方面是吸大烟,一方面是受冷遇,孟大姐容貌枯瘦,精神委靡。父亲就尽力关照她。三个月后,身体好了些的孟大姐突然没结账就跑了,欠了医院一笔医疗费。伊院长打听到她在西安的住址,就派父亲去要账。父亲到西安后,在离南院门不远的甜水井街一个四合院里找到了孟遏云。孟自己虽然浓妆艳抹,但屋子里杂乱空落,显出寒碜狼狈之相,说话也有气无力。父亲见她如此可怜,也就没提要账的事,问候了几句就告辞了。回到医院,伊院长问他账要得如何,父亲回答说没有找着人,伊院长也没再说什么。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孟后来成了戏剧界的名人,20世纪50年代中期,西安易俗社下乡,到栎阳演戏,孟专门到医院看望父亲,并对她带的名角肖玉玲、陈妙华等人说:“庞院长是我的小弟,也是我的恩人哩。”
20世纪40年代,鉴于鸦片烟对国民的毒害,政府曾下令戒烟。父亲曾代表三原县卫生院,下乡做调查烟民的工作。那时候矫枉过正,发现谁抽烟,就把谁抓到县城监狱里,每两周化验一次尿,验明无毒才可释放。这便给那些地方官吏们提供了收受贿赂的机会,有钱的抽烟者,暗地里把钱一塞,什么事都没有。不少偶尔抽一口,甚至一口都没抽过的穷苦人,就被抓到监狱里充数。如果化验单上说你尿中有毒,若想出来,就得花钱了。好在验尿工作是由县卫生院负责取样并送省城检验的。有一次,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奉命带了二十个人的尿液上了火车,不想人一挤,一摇晃,把那二十个小瓶子全弄碎了。怎么办?回去重新取样吗?人已经上了车。想了想,父亲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了。他把那些碎瓶子上的封条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放好,下车后找了个药店,买了些小瓶子,到厕所里把自己的尿一一地灌进去,封好,送到了省卫生厅。交尿样的时候,人家问封条怎么成了这样子,父亲说火车上摇开了,他又重新贴了一下,人家再没有说什么,收了进去。这样的尿样当然验不出什么毒了。于是,那二十个人全都被释放,高兴地回家过年了。

田市镇位于临潼的东北部,是一个有名的大镇。镇街东西方向,扯得比较长,有趣的是,西半个归临潼管,东半个归渭南管。人们开玩笑说,一个喷嚏响两县,临潼的娃娃撒泡尿,一流便湿了渭南县。这样的地方是适宜商业的,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在父亲和友人创办“成民医疗所”前,街面上已有几家诊所了。但应了“后来者居上”这句话,成民医疗所以热情、精心的服务和公道的收费,迅速站稳了脚跟,赢得了声誉。
那时候父亲刚满二十岁,精力充沛,加之成亲后,聪慧的母亲成了他得力的助手,其事业,就可以用“旗开得胜”、“蒸蒸日上”来形容了。父亲每天不但坐门诊,还出诊,只要有人请,不管路多远,不管天阴下雨,天黑天明,背上医疗箱就走。那时候,国家重视防疫工作,小儿麻痹、疟疾、乙型脑炎、腮腺炎等等,成民医疗所都主动承担,半免费或全免费地予以治疗。于是,患者欢迎,政府称赞,开业不长时间,就有锦旗送上门来。
父亲在田市只干了两年,时间说不上长,但在他的行医生涯中却是有重要意义的:一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创办诊所,是医术、魄力、领导能力等等的初步实践;二来,他的迎难而上的开拓精神,对群众的满腔热情,对医术的勤奋钻研,以及随之而起的名声,都引起了卫生行政部门的重视,这便为他后来被选中做赴朝医生,进而到栎阳创办医院打下了基础。这期间,有几个比较典型的病例,给父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油方郭村农民郭大龙,结婚七年,生过两个孩子,都是三四个月的时候,就一病而亡。三年后,再生一女,三个月了,小孩不哭不闹,嗜睡,身软无力。因已有两个孩子夭亡在前,大龙夫妻十分担忧。好几个医生看过了,不见起色。于是,来请父亲出诊。当时,天降大雪,骑自行车不方便,父亲便同大龙步行到油方郭。一见郭妻,父亲先生惊异:是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自学医以来,还没有见过如此胖大的年轻女性呢。再看躺在炕上的孩子,皮肤发黄,虚肥委靡,问知大便两三天一次,明显不畅,再问奶水如何,答曰充足。这就怪了,父亲想,孩子病状显然是贫血、营养不良造成的,然母乳却充足,那么,病因何在呢?此时,大龙叹气说:“养牛,牛娃好;养羊,羊娃好,可这人娃,咋就这么难养呢!?”大龙的话,让父亲倏然一醒,他想到了家父曾告诉过他的话:“母猪肥,不养崽。你看,那些能下猪娃的母猪,都是瘦皮。母猪瘦些,能吃,奶也好,猪娃胖乎乎。”再想接触过的一些年轻母亲,的确是瘦者多,胖者少。于是,父亲初步判断,是母乳的问题。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父亲让大龙妻将乳汁挤了一小瓶,同时,又问村中有无身体瘦些的正在哺乳的母亲,大龙想了一下,说有。父亲便让他向人家要来同样多的乳汁,一并带回诊所。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淀,发现两份乳汁明显不同,大龙妻的乳汁,清水占一多半。于是,对症下药,孩子、大人一块治,注射血必茂——冒着风雪,每天都去打一次针,内服钙糖片,加维生素,并叮嘱给孩子加食蒸得鲜嫩的鸡蛋羹,少吃多餐。一周后,病情大为好转,继续用药一段时间,治愈了,成活了。大龙夫妻高兴得欢天喜地。
1952年,父亲入选赴朝医生,结束了诊所。临走前,特意去油方郭回访,再三叮嘱:如果再有小孩,生下一个月后,就打血必茂。两三天打一次,每次一个CC,连打两星期,加吃钙糖片、维生素。当年,大龙夫妻果然如愿,生下一个男孩,因属龙,取名龙龙。郭大龙按照父亲的嘱咐,给孩子打针吃药,龙龙身体健康,顺利成长。治好了郭家小孩,在当地影响很大。郭大龙有心,请当地书法家书一镜匾,言“医德高尚,技术精湛,勤劳辛苦,救我一家”,赠予父亲。
1967年,父亲带医疗队下乡到毗邻田市的相桥镇,十五岁的郭龙龙用架子车拉着其母到相桥看病,在医院里巧遇了父亲,母子俩高兴得直抹泪。于是,约定时间,请父亲到他家去吃蒸饺。——进入晚年后,父亲回忆,那顿蒸饺,是他一生中吃得最香的蒸饺。——这段文字,是我2003年6月19晚打写的,20日凌晨梦中,父亲和我同车而行,我问父亲,郭家的蒸饺是什么馅?父亲说好像有香葱、有大肉……我让父亲同我回我供职的报社,父亲却要回临潼,于是下车,站在路边看着我……倏忽梦醒。十年后,1976年,已结婚生子的龙龙,还带着厚礼,专程到栎阳看望了父亲一回。
治病如打仗。父亲这一“仗”之所以能取胜,关键是摸清了“敌情”。摸清“敌情”是要靠智慧的,而智慧又常常产生于积极的实践之中。父亲采用的母乳沉淀对比法,就产生于行医实践。其实,不仅治病,不仅打仗,世上的好多事情,基本道理都是一样的。
1951年4月,父亲看了一个产褥热病。病人在田市南乡八里坤村,小两口,住一间破房。父亲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臭味。一观察,锅头连着土炕,炕上盘着池子,池里秧着红苕苗,上面敷着脏兮兮的马粪。卫生状况如此之差,怎能不生病呢?小两口告诉父亲,他们的儿子,是得“四六风”伤亡的。父亲好心,就给女的打了一支破伤风针,没想到一下子过敏了,反应十分严重,四肢抽搐,全身大汗,牙关紧闭,不省人事。
面对这种情况,父亲有点进退两难了。说实话,独立行医以来,病人过敏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时候,那男的紧张得不得了,口口声声“不得了,人死了”。父亲见状,只好自己给自己打气:不能慌,稳住神。于是,细心观察,积极救治,打强心针、镇静针,注射葡萄糖。两个小时过去了,反应症状才止住,女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缓过来了。之后,父亲谨慎用药,直到完全康复。
这个病例给父亲的教训是深刻的,人命关天啊,医生这个职业是神圣的,却也是责任重大的,必须小心再小心,千万不可马虎大意——要是那个病人真有个三长两端,父亲认为自己会内疚一辈子的。
这年冬天,田市镇北边某村一位青年农民来到诊所,说他妈发高烧好多天了,几个医生都推手不看了,请您去看看,“尽一点心”。路上,青年告诉父亲,他妈信一贯道,是个坛主,受法关押在渭南监狱,是病倒了才放回家的。到其家后,父亲见病人寒战不止,量体温高达四十一度,脾脏肿大,舌苔特别的发白,——这样的舌苔从未见过。父亲回忆,这些病状,和老师伊先生讲过的一种由虱子传染名叫回归热的传染病相吻合,而此人是在蹲监时患病的,监狱里想必卫生不好,虱子多。
于是,就按回归热治,静脉注射新砷凡纳明、青霉素等若干次,痊愈了。
病治好后,女人对父亲产生了信任,絮絮叨叨地讲述了她的故事:此人名叫常香香,时年四十四岁。十八岁结婚,因婚后三年没有娃,村人便骂大她三十岁的阿公“绝户”(阿婆已早死),骂她“常漂漂”,骂她男人“毬不顶”。于是她就拼命要男人,没想到越要男人越不行。阿公急着抱孙子,就带她到渭南检查。两人住在一间屋里,前半夜还分开着,后半夜就睡到一张床上了。其实,她早已对阿公有想法了,阿公也心疼她。他们在外头干,回到家也干,好了一年多,还是没有怀上。心地善良的病男人知道自己不争气,老父也不行,就叫来了身强体壮的、会做木匠活的表弟马娃。马娃开始不肯,但经不住她的勾引,于是,风颠雨狂几十天,终于种上了。第二年春天生下一个胖小子,如今已十八岁了。
舒畅的日子没过几年,先是三十六岁的病男人撒手走了,接着,七十岁的阿公也患肝硬化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四十岁的她和十四岁的儿子了。这时候,一贯道里的人来拉她,她就入了。入道没几天,生性风流的她就和点传师亲密上了,点传师便封她为坛主。那点传师有“三点”:一点头,二点脚,三点下身。点头点脚免费,点下身,要交供钱。点传师很忙,四面八方地活动,隔三间五地来一回,相处几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取缔一贯道,点传师和她都被收了监,关在不同的地方,当然也就一刀两断了。
常香香病好后,要回监狱报到,央父亲写一个诊断证明书。父亲不但写了诊断证明书,还写了一份建议书,建议监狱搞好牢房卫生,墙角、床上、席下撒六六粉消毒,开水烫洗犯人衣服,消灭犯人身上的虱子,以杜绝回归热的传染源。最后,父亲建议为防止复发传染,不宜再收常香香坐牢。但常香香还是愿意呆在监狱里,说能学到许多文化知识,认识不少人。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父亲就此事感叹说,“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你能想到的有,你想不到的更有。”

“与时俱进”这个词这些年被人们挂在嘴边了。其实,人活在世上,都是与时俱进的。你活一天,就得与时俱进一天,不与时俱进都由不得你,直到你生命的那根细线儿,某时某刻砰然了断为止。区别只在于进的程度有快有慢,有深有浅,有大有小。
中国是一个政治运动频频发生的国度。远的不说,就说20世纪后五十年吧,那政治运动好似大海浪潮,总是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生活在这个时间段的中国人,好似那水面上的一片片树叶,不可能不随着浪潮而起伏。有些运动,历史老人可能会有一番公允的评价,但在运动发生的当时,善良的中国老百姓都是以罕见的热情,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积极参与,且引以为光荣的。
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是1950年年底在全国掀起的。大批青年工人、农民和学生踊跃报名参加志愿军,成千上万的农民、铁路员工、汽车司机和医务人员,到前线担任战地勤务、运输和救助伤员的工作。在国内,人民群众纷纷推行爱国公约,捐献飞机大炮,慰问志愿军和志愿军家属,增产节约,支援前线。1951年5月1日,临潼城乡十八万群众(当时全县三十一万人)游行示威,签名誓师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全县有一千三百多人胸戴大红花,光荣地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员。
1952年3月,政府号召医务人员志愿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医疗队。听了县长慷慨激昂的动员,父亲热血沸腾,当即报了名,同时还交上了一份《决心书》,内容只有十六个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义不容辞,重在行动。”当时,临潼全县有二百多位医生报了名,但只要一个人。显然,能被选中,就是一份光荣。父亲幸运地获得了这份光荣。先是初选了十几个人,然后政治审查,技术考核,身体检查,一关一关地过,过得其他人都被淘汰,留下了庞济民一个。5月初,调令下来了,父亲被晋升为医师,到县卫生院待命出发。于是,父亲在田市所属的相桥区政府的帮助下,把医疗所的药品、器械、财产都以合理的价格打了出去。清理完外债和几个人的工资,父亲还分得了三百多元,用这些钱,父亲将家里的事做了妥善安排。
父亲住在县卫生院,每天看报纸,听广播,关心朝鲜战局,只等着一声令下,“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期间,祖父专程到临潼来送儿子。他叮嘱父亲,带上指南针,万一迷路了用得上;要学会掌握风向,防敌人的细菌战。父亲一一答应。等啊等,等到了5月21日,第五次朝鲜战役结束,中朝军队把对方打回“三八线”附近,双方坐在了板门店的谈判桌前。局势发生了变化,上级于6月初电令:赴朝医师原地待命。虽然还让“待命”,但已明显有了“用不着再去了”的意思。
三十八年之后,1990年6月,临潼县民政部门组织有贡献的退休干部疗养旅游,父亲是团员之一。他们先到大连,又到北京,再到和朝鲜一江之隔的丹东。乘坐旅游船,他们在鸭绿江上转了一圈。中国船和朝鲜船在江中相遇,船上的人相互招手致意。父亲还大声地喊了两声“你们好——!”。真是一衣带水呀,虽然当年没有去成朝鲜,但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朝鲜,并和朝鲜人民这么近的交流,父亲“心满意足”了。——这当然是后话。
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等得父亲都有些不安了:年轻轻的,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啊。这期间,民政局局长杨树海找父亲谈话了,说有两种选择,一是留在县卫生院,二是到下面去创办卫生院,他建议父亲留在县卫生院,一来县院也缺医生,二来条件也好些。父亲想了想说:我还是到下面去吧。杨问你想到哪儿去呢,父亲说栎阳。杨一听就高兴了,因为杨是栎阳人。而父亲之所以提出去栎阳,是因为这之前,1951年冬天,在全县卫生工作者会议上,父亲结识了尹智信、李玉堂两位医生。尹、李二位都是栎阳人,他们曾就创办栎阳卫生所之事在一块商谈过,三个人都很兴奋,也都表示有决心把这个卫生所办好,为人民服务,为国家效力。
事实上,在父亲“待命”这段时间里,尹智信已就创办栎阳卫生所这件事,取得了县委统战部部长郎瑞亭、栎阳区委书记李宏宣,当然还有县民政局局长杨树海的支持。郎、李、杨、尹四人,当年都是栎阳地区的“地下党”,对这件有益于栎阳人民的事,热情和关切当在情理之中。尹在和庞、李商谈后,起草了一个申请呈报到县上有关部门,很快就得到了批准。1952年6月初,父亲他们就拿到了批文、印章和牌匾。三个人高高兴兴地骑着自行车,一路哼着当时流行的“嗨啦啦啦,嗨啦啦啦……”的歌儿,出县城,过渭河,到栎阳。6月18日,一阵鞭炮声中,黑字白底的牌匾挂在了栎阳街一家民居的大门边,栎阳区卫生所正式宣告成立。
一个新政权的建立,总能焕发人们劳动和创造的热情。纵观中国历史,每个新朝代在建立之初的若干年里,生产力都会得到程度不同的恢复、解放和发展,汉朝、唐朝是这样,明朝、清朝也是这样。这当然和人们的劳动、创造的热情分不开。上世纪50年代初的中国,是欣欣向荣的中国,是蒸蒸日上的中国,是人们的劳动热情特别饱满、奉献精神分外高涨的中国。如今,你要和七八十岁的人谈那个年代,他们会感慨万端地说:“唉呀,那个时候啊,人的思想好啊,干劲大呀!”
栎阳卫生所在创办的时候,国家投资了二百块钱。这点钱当然是不够的,怎么办呢?捐呀。父亲和尹伯、李叔三人都把自己的药品、医疗器械、自行车和能用的家具捐了出来。摊子撑起来了,尹伯是党员,出任所长,管全盘,兼外科;父亲任副所长,管业务,兼内、儿科;李叔管防疫卫生,兼内、外科。同时,还聘用了调剂员、接生员、护理员等。成立初期,每个员工每月只发十二块钱的生活费,其余收入都用在了卫生所的发展上。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没有雇炊事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大家铆着一股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团结奋进”,业务发展得很快,可以说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丰收。给大家可以发工资了,炊事员也雇来了。初建时是租人家的房子,1953年春天,盖起了六间厦房,所用钱款都是大家挣来的。年底总结,大家觉得地方还是太小,要发展还得找大些的地方。于是向区委汇报,请求支持。区委便决定将栎阳镇北门内路东,原关帝庙的底摊地拨给医院开发利用。父亲他们便利用休息时间捡砖瓦,平地面,于1955年秋天扎围墙,建起一溜七间的门诊部,和五间宿舍。卫生所随后便搬了过去。因位于镇街北头,当地群众便称其为“北头医院”。
父亲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和精神面貌,从栎阳镇高巷村乡贤田焕新写的《毕生献给卫生事业的人民医生——我所认识的庞济民大夫》一文中可见一斑。田先生写道:“1952年我十四岁,在徐杨中学上初一。约在五六月份,一天中午,全校师生步行到东南方向三里远的胡家村,听有关卫生知识的讲话。那天来的农民群众很多。只见村中间有一个二十多岁个子不太高的男青年,身上斜背着一个黄背包,站在一个大碌碡上给大家讲卫生知识。由于天气比较热,头上帽子稍向后戴着,衣袖挽到了胳膊拐弯处,左手插在腰间,右手随着话语比划着。他精神焕发,满面春风,声音洪亮,话语通俗朴素,近千名群众和学生都被他那生动流利和富有色彩的讲话吸引住了。近两个钟头的讲话,除了不时地引起一阵笑声外,全场静寂无声。讲话一毕,掌声四起,久久不停。这次讲话情景给我印象特别深刻,我十分敬佩那位讲话青年的飒爽英姿、奕奕神采。直到1954年我初中毕业体检时,才知道这位曾经轰动胡家村的年轻医生名叫庞济民,那时他已是栎阳医院的负责人了……”
1955年到1958年,父亲二十六岁到二十九岁,正是朝气蓬勃的好时光。这期间的几件事情,对父亲影响深远。一是1955年1月13日,他在铁锤加镰刀的旗帜下庄严地举起右拳,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宣誓要为无比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父亲是解放后,临潼县卫生界的第一个新党员。二是1956年春天,在全县医疗卫生系统的评比中,栎阳卫生所位列第一;同时,父亲被评为赴陕西省先进卫生工作者会议代表;8月份到省城西安开会十八天,受到了省长赵寿山的接见,带回来一个奖证、一枚奖章,和一个印着字的大搪瓷茶缸。三是1958年春天,卫生所晋升为临潼县栎阳地段医院,成为当时全县三个县属医院之一,父亲出任院长,兼任文卫支部书记。同年10月,奉命赴北京参加“全国医药技术交流大会”。期间,观看了雄伟的天安门、故宫、长城,和落成不久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当时正值最后一批抗美援朝人员回国,天安门广场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父亲他们看到了乘车而过的郭沫若、杨勇等人。车队过后,炮皮落了厚厚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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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参加陕西省先进卫生工作者会议获得的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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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参加陕西省先进卫生工作者会议获得的奖章和纪念章。

这几件事情,换在另一个人身上,可能觉得不会有什么了不起,但对父亲来说,却是珍贵的,因为这是他人生事业的高点和亮点。尤其是当选省级先进卫生工作者代表,对父亲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荣誉。如果说他给1953年9月出生的大女儿,我的姐姐,取名“先锋”,反映了他当时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一种精神状态的话,那么,给他的1956年11月出生的大儿子,也就是我本人,取名“先进”,就直接与他当选这个先进代表有关了,其中当然包含着纪念的成分。步入老年以后,父亲对这个荣誉尤为看重,照相时郑重地戴上那枚奖章(在他去世后,我们把这张照片作为他的遗像);让我到省档案馆查取当年开会的资料、复印当年省报对那次会议的报导;2002年1月,在为母亲撰写碑文时,父亲特意注明“一九五六年陕西省先进卫生工作者代表庞济民撰”。

[本文系长篇纪实文学《平民世代》(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秦人家事》(西安出版社2011年版)中的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