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少年——怀念父亲庞济民(四)

庞 进  2015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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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用过的《学生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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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用过的《辞源》

20世纪30、40年代,一场战争硝烟未散,另一场战争炮声又起,中国老百姓支应浩繁,付出多多,生活水平不可能提高。广大农村的医疗条件更是难得改善,依然是缺医少药的状态,有病瞧不起医生,小病延误成大病,大病只等着去死的情形司空见惯。群众的病苦,使父亲认识到了做一名好医生的重要性。再想到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庞家的许多亲人,还有自己几次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骨瘦如柴的体验,使父亲下定了“不做良相做良医”的决心。于是,他想再给自己起一个大名,起什么名好呢?想了几天,“济民”两个字浮出脑海,对,就叫济民,字硕德。——救死扶伤,济世医民,建立大大的“功德”。
——题记

1929年,即中华民国十八年,农历己巳蛇年。这一年,陕西关中大旱,泾、渭、灞、浐诸水,皆干涸断流,小麦枯死,玉米无收,粮价暴涨,乡民以树皮草根为食。入冬后,天降大雪,积一尺多厚,数月不消,天气奇冷,竹木多被冻死。之后两年,亦是有种无收。官府乡绅虽有赈灾之举,乡野路边仍多见饿殍,使野狼野狗们吃红了眼睛。当时流传有这样的民谣:“火龙进长安,人民死个千千万。”“三年六料没收成,遍地干土成黄风。”“旱灾虫灾虎痢拉,死人伤畜没办法。人肉包子街上卖,掏钱太多吃指甲。”——“虎痢拉”指的是急性传染病霍乱;“吃指甲”是说相传西安城里出现了卖人肉包子的,有人吃出了人的指甲。
在这“遭年馑”的岁月,蓝田县西寨村谦受堂庞应理的大儿子降生了。这是庞家的长子长孙,全家人自然高兴。“给娃取个啥名字呢?”庞应理问他的父亲、庞家的老当家人庞秉钧。庞秉钧想了想,说:“生于大旱之年,就叫旱娃吧。这‘旱’又与‘翰’同音,学名可叫书翰。”翰的本义是羽毛,后来借指毛笔、文字、书信等;唐代以后,皇帝把他的文学侍从官称作翰林。以此字为名,反映了谦受堂的主人们对这个孩子所寄予的希望。
关于旱娃的得名,父亲后来还有一个说法:父亲的生母病逝后葬在一个叫“旱凹”的地方(凹,关中人读wa,和娃同音)。此地塌陷成凹,却干燥无水,长长的一溜,像一道旱渠,乡人称之为“凹旱龙”。父亲的生母便长眠在凹旱龙的腹部,且“头枕横岭,足向灞水”。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常到旱凹去上坟。因此,叫旱娃,也有纪念生母的意思。
父亲到底生于1929年的哪月哪天?没有准确说法。祖母早早过世,祖父庞应理没有记准,大爷庞应功也说不准。是不是灾难之年,人们都苦巴巴地度着日月,顾不得记这些了呢?据我了解,父亲一代,以及祖父一代,好多人都是只能说出生于哪一年,而不能说准是哪一月哪一日。那么,总得有个日子呀。年轻时,父亲在填各种表格时,写的多是1929年12月22日,即农历己巳年十一月二十二(冬至)日。上了年纪之后,子女亲友们要为父亲过生日,父亲就把自己的生日说到农历二月初二。“二月二,龙抬头。”父亲属蛇,蛇为小龙,父亲以二月二为生日,也是图个吉祥吧。后来,父亲又放弃了二月二,因为庞应功老人曾说,父亲降生之后,是他冒着大雪,跑东奔西地为父亲寻找奶妈。那么,这个日子大概不会在属于早春的二月初二,而在雪花飞舞的冬天。冬天的哪一天呢?父亲几经斟酌,选定为阳历的12月26日。年龄长些的读者看到这个日子会说:怎么这么眼熟呀?这不是毛泽东的生日吗?是的,是毛泽东的生日。父亲以此日为生日,反映了他们那一代人对毛泽东的特殊感情,也说明一个叫做“政治”的东西,对父亲的影响有多么深。
在父亲的记忆中,他是当过几年小少爷的。穿过阔气的衣服,戴过金镯银锁,以财东家子弟的身份,神气地出现在那些穷家娃娃们面前。
到了上学的年龄,庞家已经败落,但还能供得起他读书。先是由大伯庞应功教他识字,接着在蓝田县西关小学上初小,因这个学校是由父亲的曾祖父庞士彦捐献创办的,父亲便受到了特殊的待遇:他和其他三个有背景的同学被另外安置在一间教室,老师教得也特别的精心些。到了三四年级,西寨村在关帝庙办学,父亲便转了回来。这个时期,有一位叫侯启哲的老师,喜欢父亲的聪明好学,对他特别关照,使父亲终生不忘。各门功课中,父亲尤爱学语文,大字是全班的上游。父亲有一套上下册两本的《学生字典》,是上辈人用过的,1915年竖排版,父亲带在身边,使用了一生。侯老师教父亲识部首,查自己的姓名,说:“汉字卓越真灿烂,中华儿女记心间”,“字典上有什么字,世上就有什么事”。侯老师还教他们唱抗日歌曲,背《总理遗嘱》,说各人的智力不同,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不过总体上还是下苦人多,那些当官的、有钱的,是靠下苦人养活的。你们长大了,心里要有下苦人,不要忘了他们。侯老师的这些话,父亲记了一辈子。
接下来的高小,父亲曾用“贫病交加”来形容。那是1943年的秋天,父亲先患痢疾,后患伤寒,病得身瘦如柴,疲困不堪。有一天,上课时,竟头一栽,昏倒在课桌下。多亏老师王良栋又是掐人中,又是喂开水,急救一番,才苏醒过来。王老师当即停了课,扶送父亲回家,并劝父亲暂且休学,在家把病养好再说。父亲说,我停学了,毕不了业咋办?王老师让父亲放心,说你学习好,有毕业证。过了些日子,王老师到家来看父亲,把毕业证郑重地放在父亲手中。——1945年8月,日本投降,父亲到西安为医院购药,在东大街上巧遇王良栋老师。王老师正带着一队学生,手执着小旗,呼着口号,兴高采烈地游行。师生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真是又惊又喜,分外亲切。

“一阵乌鸦噪晚风,诸徒各逞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就中有个超群者,一日三行读《大》《庸》。”这首出自清人的带着嘲笑意味的诗,讲出了当时村学教育的基本内容。父亲上学的时候,已进入民国时期,课本内容当有新的东西加入,如《算术》、《历史》、《地理》等等。但是,包括《百家姓》、《千字文》、《七言杂字》、《神童诗》、《鉴略》、《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在内的蒙学读物,还是最初的基本的课程。
不能小看这些读物。它们至少有两个作用:文化入门和道德启蒙。我的父亲就是通过这些读物,开始认识方块汉字,学习生活知识,了解身外世界的;也是通过这些读物,开始接受儒家伦理思想,和一些世俗智慧的。人在少年时期学到的东西,往往一辈子忘不了,如果幼儿时扎到了脑子里,一生会受其影响。父亲后来的许许多多,如对毛泽东等人的忠,对父亲母亲的孝,对贫苦群众的慈心善行,等等,如果寻找根源的话,都能找到这些蒙学读物里去。
这些读物,我小时候是一点都读不到的,“社教”、“文革”时期的小学课本,以“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等为主要内容。《千字文》、《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我还是从大学门出来,参加工作后才通读的。所以,和父亲做比较,忠君思想在他,很重,可以说伴随终生;对我,几乎没有多大影响(或可言,开始有点影响,后来,一点影响都没了)。我和父亲在意识形态上存在诸多分歧,这是其中之一。在我看来,对那些登到权力顶峰的人物,首先是还他们人的面目,然后视其所作所为,选择自己的态度。造福天下者,我们尊重他、支持他;残害百姓者,我们批评他、反对他。一味的忠,对己对人对国家对民族,都是有害的。
那天我和小叔从灞河滩归来,从村巷里穿过,来到了西寨村小学。进了大门,对面一道红砖砌的花墙,开一孔圆门。门里是一排两层楼教室,门外一片不大不小的操场。正逢课间休息,校园里叽叽喳喳的,似有一群快乐的鸟儿在林子里欢聚。操场边,柳树下,一位女教师坐在那儿讲着什么,周围围了一圈学生。我们就在升旗的台子上坐下,和一位抱着孙子转悠的老年妇女攀谈起来。
“这里原来是关帝庙,庙里供着四五个大神,有关老爷,有观音菩萨,像都大得很!”妇女说,“庙前有空地,过去村里耍狮子、演皮影、听说书、唱小戏,就常在这里。台子上唱戏,台子下卖吃喝,热闹得很哩。可惜文化革命中把庙给拆了。拆庙时,有一条胳膊粗的白蛇爬了出来,有人喊‘把这蛇砸死去’,有老人说,‘不敢砸,那是神变化的,保佑着咱村哩’,年轻人不听,你一砖我一镢地把蛇给砸死了。后来,没过几年,那几个胡折腾的人都早早地得恶病死了,你说神不神?”……
这个关帝庙,是庞家主持修建的。父亲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在他五岁的时候,曾被他的祖父带到庙里进香,看到高大的红脸关公,和两旁站着的黑脸周仓、关平,感到害怕,脑子受到了刺激,一段时间里老睡不安稳,做噩梦。逢大旱,村中敬神、抬马角祈雨,下雨后谢神演戏,都在关帝庙举行。因庞家的当家人是村中的尊长,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些活动的负责人。一是经管,不要出什么乱子;二是招待,管那些唱戏的,演皮影的,大约一二十个人吧,吃,住,还有酬劳。吃的好,如过年一般,父亲放学回家,跟上一块吃,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唠了一阵子,铃响了,放学的时间到了。娃娃们背着书包,排着队,唱着歌儿走出圆门,走过操场,走向校外。望着这些穿着时兴服装、一脸喜幸气的娃娃们,我想象着父亲当年在这儿上学时的情景。那时候,兵荒马乱、衣食多忧的岁月,学生不会有这么多,穿戴不会有这样齐整鲜艳,一个个的脸上,也不会有这样的喜幸气。那时候,庙是没有拆的,也就是说,父亲是在关公、观音菩萨等神灵的陪伴下,高声学念“人之初,性本善”的。这使我产生了一个推想,即,将村学办在神庙里,或言利用神庙的房屋办学,在那个年代不会是西寨村一处,全国各地会有许多处的。这样的现象很具象征意义:学的是儒家伦理,伴以佛家的菩萨、道家的神仙,间或再看些以宣扬忠孝节义为内容的戏剧,传统社会要给一个新成员灌输的主要的东西,就基本上都有了。

上学读书之外,出门走亲戚,也是给少年父亲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庞家数代兴盛,亲戚自然不会少,而且,那年月特别讲究门当户对,所以这些亲戚也多是富裕之家。曾祖父庞秉钧有五个姐妹,是为父亲的五位姑婆。五位姑婆嫁到了五个地方:林家河、杨家崖子、楼家坡、党家山、兀家崖子,均在蓝田县境内,都离西寨村不远。于是,每逢春节,父亲的大伯庞应功就引着少年父亲,提着礼品,一家一家地去拜年。在父亲的记忆里,五家姑婆都有厅房大屋,姑父爷也都是文化人。林家河的姑父爷是蓝田县的绅士,其子做过县教育局的局长;兀家崖子的姑父爷秀才出身,是一位名中医,儿子在国民党部队里做处长,家中除大房外,还有一个花园……
祖父庞应理有五个姐,两个堂姐前边讲过,还未出嫁就患痨症夭亡,其余三个,是为父亲的三个姑母。据父亲的回忆,其大姑母既聪明又憨厚,幼小时患天花,侥幸躲过了死神的光顾。第一个丈夫身患重病,婆家买通媒人,瞒着庞家,迎娶时用公鸡迎轿,所谓“冲喜”。似乎用新婚之喜这么一“冲”,新郎的病情就会好转。事实是并未好转,成亲不久,这个新郎便一命归天。于是另嫁,第二个丈夫有一技之长,是做糕点、酱菜的把式,后来率全家迁居于三原县大程镇。生子王德昌,是为父亲的表哥,少时上学居庞家多年,和父亲一块读书玩耍,两人感情深厚,是父亲后来事业的引荐者。解放后当选生产队干部,口碑很好,五十多岁时患心脏病去世。大姑母身体好,活到九十三岁,病逝后父亲赶去吊唁,参与送埋直到老人入土。
父亲的二姑母也是一个聪俊之人,十六七岁成亲,婆家比较富裕,丈夫也是经商的,五十多岁去世。大儿子有出息,大学毕业,退休前是某热电厂的总工程师。这位二姑母年老时住在西安小女家中,记得我和父亲曾去看望过一次,时在20世纪70年代末,我还在大学读书。老人家当时年龄已很大了,头上顶一个黑帕儿,坐在大床的一角,耳朵背了,说话糊里糊涂,父亲说是老傻了。西安小女、女婿,及孙子辈,对老人很孝顺,照顾得很周到,使老人家终以九十三岁告老,落葬蓝田县杨坡头。
父亲的三姑母命运多舛。结婚没几天,丈夫就参加了红军,从此杳无音讯。父亲分析已经“在残酷的革命战争中,为党的事业捐躯了”。可这位三姑母并不知道啊,她常居娘家,望眼欲穿地等啊等,希望能等到丈夫的消息,一直等到三十多岁,依然毫无音讯。于是,在家人的反复鼓励下改嫁。这一位丈夫家居白鹿原龙渠寨,家道不错,前妻病逝,她过门后即接管家事。她自己未生养,精心地养教先房子女,供其读书,直到大学毕业。父亲少时常去其家。有一回父亲去时,刚好遇到其家中一头很壮大的黄牛病死,眼见着剥牛者从牛肚子里取出一疙瘩牛黄,放在秤上一称,重达四两,人们为之惊奇。三姑母对父亲怜爱备至,1951年父亲结婚时,她专程赶到三原参加婚礼。社教运动中,三姑母家被补定为地主,家产被分光,经常挨批斗,日子陷入穷困,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病故,享年七十多岁。
三个姑母之外,父亲和他的奶妈韩氏感情也很深。韩氏是蓝田白鹿原白村人,父亲出生后不久就来到了庞家。她身高体壮,慈善和蔼,奶养父亲到三岁多才离开。韩氏家贫,生一男孩,时年三岁;生一女,养不起,送了人。她是带着男孩来的,父亲便叫那男孩为奶哥。庞家每月付她三块银元。1975年,父亲的这位奶哥因生活困难来找他的奶弟,父亲招待他吃了饭,给了些钱,并给他买了二百五十斤玉米。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晚上,我到作家陈忠实的办公室里去,见他桌上有笔墨,就请他给父亲写一幅字。老陈铺纸,膏墨,提笔,略加思忖,就写下了“注目南原觅白鹿”几个字。我拿回家给父亲看,父亲很高兴,扳着指头说:“陈忠实写白鹿原,其实,咱家和白鹿原也有关系哩。我的大姑、小姑、舅家、姐家、外甥家,还有奶妈韩氏家,都在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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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先生书赠父亲的条幅

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曾和一位美籍教师聊天。当我问中国人和美国人有什么区别时,他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说:“你们中国人比较紧密,亲戚间常来常往;我们美国人比较松散,孩子长到十八岁就不要父母管了,自由了,亲戚间也是各过各的生活,不太来往。”他说的是实情。这实情的背后,是中西方不同的文化。中国人传承儒家思想两千多年,讲宗亲,重人伦,所赖以生存的强大有序的、等级森严的社会,就是以血缘为纽带、为根基的。这样的社会是皇权统治的基础,因为家国同构,家是国的缩小,国是家的放大。从这个角度说,父亲,以及父亲一代人对专制思想、专制制度的认可,除接受的方方面面的教育起了作用外,包括走亲戚在内的民风民俗,也是起了作用的,可谓潜移默化。
走亲戚当然是必要的,在通讯不发达的社会,它既是一种感情的交流,也是一种知识的交流、信息的交流。亲戚间免不了要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因而它也是一种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相结合的交流。当然,亲戚之“亲”,也是相对而言。父亲在世时就常感叹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生分了。”这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亲戚关系的浓度和文明进展的程度是一种反比例关系。一茬人一茬亲戚,一茬人消失了,亲戚关系也就逐渐淡化了。

树大招风,屯高来鼠。庞家“谦受堂”院子宽敞,大房多,还有马房、药铺、花园等,就一次又一次地被扛枪吃粮的驻军相中。曾祖父《训嘱》中言“家中驻军马二营一年三月”,逼使庞家支应大量粮草之事,发生在1926年到1927年,父亲还未出生,情况只能从长辈的口述中得知。20世纪30年代,庞家又驻了几次军队。这个时期正是父亲的少年时期,所以记忆犹新。
那是1936年,父亲七岁。这年春天,国民党蓝田县保安团三营营长伊景锡,住进了庞家的西厦房。伊是三原县人,言行举止倒也谦和有礼,父亲称其为“营长伯”。伊营长带的炊事员是一个河南人,祖父称其为老李,父亲叫他李叔。老李住庞家上房楼上,每天起早睡晚,为伊营长烧茶烫脚,买米买菜,操持一日三餐。老李害有胃病,犯病的时候常常捂着肚子,额头上便渗出冷汗来。祖父对他很关心,觅得一个民间偏方为他治好了病痛,两人遂成要好的朋友,经常坐在二门外喝茶聊天。伊营长住了两个多月就搬走了。到了40年代中后期,父亲到三原县学医,才知伊营长是其老师伊景钧的堂哥。而这时的伊营长已脱下了军装,成了一个富有的农民,住在距县城不远的起驾村。父亲多次碰到,仍叫他营长伯。炊事员老李也回到了西安民乐园,在一家饭馆里做厨师。父亲到西安几次,曾在他家吃住,受到热情招待,李家的绿豆面给父亲留下深的印象。50年代后,城市变迁,失掉联系,父亲常怀感念之情。
1937年到1940年,父亲由八岁长到十一岁。这四年间,庞家又驻过三次军队,都是“国”字号的。几个打前站的官儿先来看了一下,提出将连部设在厅房里,祖父惹不起,只好忍气吞声地将厅房从中间隔开来,一半给人家用,走前门,自家用另一半,走后门。军人中的连长、排长都是军校毕业的学生,住在这里的主要任务是军训,训练那些招募来的新兵——多半是从各地拉来的壮丁。国民党军队的军饷不足,军训搞得很艰苦,食粮不够吃,做得既简单又粗糙,新兵们常饿肚子。据二婆回忆,家里蒸了一笼馍,在院子里晾着,出门灌了瓶醋,回来就光光的了,让那些当兵的偷吃了——偷吃就偷吃了,庞家人也不敢说什么。还有庞家存放在楼房上的桌椅板凳——过事时用,平时不用,也被那些当兵的破了,当柴火烧了。
驻军期间,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这些事情让少年父亲开了眼界,也对国民党军队的腐败和残酷有了认识。父亲还能记起当时流传的几句顺口溜:“国军乱套,不务正道。拉丁抢牛,麻绳一套。白天睡觉,晚上胡闹。偷鸡摸狗,无所不要。苦害人民,怨声载道。”——这些都成为他后来参加共产党、热爱新社会的重要因素。
咱家的门房是三间宽,两层楼,楼上住了两个排,大约六十个人。父亲给我描述道,这些当兵的都不安心,想着法儿逃跑。有天晚上,他们在墙壁上掏了个洞,将绑腿布结连起来,半夜三更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地朝下放人,一晚上,跑了二十多个人。连长排长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刚好上级要来检查,于是就动员西寨村农民穿上军装,点名时站到队列里,代替那些逃兵喊到。你爷就做过这事情。他个子高,有点文化,又是房东,就让他顶副班长的缺。顶一回可得二至三块钱的报酬。这叫“吃空名字”,空名字下的粮呀饷呀,就叫狼狈为奸的连排长们贪污了。
你问为啥只跑了二十多个人,那三十几个怎么不跑呢?当兵的有的胆大,有的胆小。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逃跑不成,被抓了回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他们惩罚逃兵的办法有好几种。一种是狠打屁股:把逃兵拉过来,背朝天摁到地上,两个新兵压住胳膊,再两个新兵按住腿,然后一连人,大约九十多个吧,每人狠劲打三杆子,轮流着来。打得那逃兵妈呀娘呀爷呀地乱叫,一会儿叫皮开肉绽,血流染地了。一直打到不叫唤了,快死的时候了,才放手。被打的新兵几个月缓不过来,有一个没几天就伤口感染,死了。
毒打之外,还有一个办法是吊:用麻绳绑住脚,头朝下,抽起来,吊到咱家门口在大槐树上。要吊三天三夜,不给吃不给喝。冬天寒风刮,夏天蚊子叮,三天三夜下来,人就七死八活了。所以,一挨绳子,那逃兵就求爷爷喊奶奶地告饶,抽到半空中,还不停地喊叫,那凄惨的声音在村巷里回荡,听得我晚上做噩梦,几回惊醒。有一次,抓回来一个逃兵,既没有狠打,也没有吊起来,你爷还说这回当官的发慈悲了。话未落地,院子里就传来杀猪般的叫声。我赶快跑出去看,见那个逃兵捂着半边脸,哭叫着,血顺着手往下流,地上呢,撇了一只血糊糊的耳朵。原来,这个逃兵,领受的是被割掉一只耳朵的惩罚。
说到当官的整治当兵的,我又想起亲眼看到的一件事来。新兵训练,常常拉到野地里进行,他们叫“打野外”。野外就是灞河滩地了,种的有庄稼,还有菜。有一回,一个新兵饿得撑不住,见菜地里种的有萝卜,就偷偷地拔了一根,吃了。刚好被出来检查的长官发现了。这个长官便让人拔了一笼萝卜,然后把参加训练的新兵都集合起来,强迫着那个偷吃者当着众人的面,吃萝卜。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再吃一个,再吃一个……那个兵连着吃了七八个,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官还命令他再吃,不吃就让人掰开嘴朝里硬塞。这个兵好痛苦啊,跪在那里不断地求饶,直到嗵一声倒在地上翻开了白眼,那个长官才放手,说:“看你还偷吃不偷吃,再偷吃就憋死你!”
连长请客的事也很有趣。一天,一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来看望连长,连长给人说这是他的媳妇,将其安排在咱家东邻的厦子房里住。住了两天,邻家的孩子们就发现了问题:大白天,那几个排长竟轮流进那间厦子房,一进去,那女的就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排长们出来时,也都衣帽不整,脸上怪模怪样的。邻家的孩子说,他们在房子里鸡踏蛋哩。多年后,我和你大爷说起这件事,你大爷说那是连长施的手段,用这个法儿就把那几个排长拉拢了。你爷的看法不同,他说那连长是收钱的,利用自己婆娘,发一笔财。此事我一直觉得奇怪:你说那女的不是连长媳妇吧,他们出出进进,言行举止,都是两口子的样儿;你说那女的是连长媳妇吧,连长又让她干那种事情,而她自己也愿意干那种事情。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1944年,春天,西安火车站。
一个十五岁的瘦弱少年,在庑顶翘檐、古色古香的候车室里转了半天,几次瞭望售票窗口,几次下意识地摸摸衣衫上的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他无奈地从候车室里出来,顺着一条路向东走,走到一个过路口,朝西一望,站台就在那边:天无绝人之路,走过去不就是站台了吗?会不会有人拦阻呢?已经有人在向那边走了,咱也试试吧。几分侥幸,几分胆怯,少年左顾右盼地走近了站台。隔着两道铁轨,一列火车停在那里。他看清楚了,绿色车厢上有“西安——三原”的白字。他看了看四周,好像没有人注意他,就大着胆子,下了站台,越过铁轨,走向那列火车。
已经检票了,进站的旅客络绎地走向车厢口。少年看清楚了,列车员在验票,验一个,上一个。怎么办呢?咱没票啊。少年望了望车顶,心一动:咱爬到车顶上去!说爬就爬,他瞅着无人注意,快快地钻过车底,到了另一边。然后从两个车厢的衔接处,抓住车楞朝上爬。还好,对经常爬树的少年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三下五除二,他就爬上去了,粘了一手黑灰。唉呀,车顶上光溜溜的,怎么呆呀?哎,有道脊梁,宽窄刚好能躺一个人。于是,少年,就像一只老鼠一样爬上去,然后翻过身,紧贴车脊梁,平平地躺下来。
“哐啷”一声,列车启动了,紧接着是一声长鸣。在启动的刹那间,少年心里一阵紧张:该不会把咱晃下去吧?但很快就放松了,他发现这火车虽然颠颠簸簸,一晃一晃,但晃得有规律,比在乡间坐马车还要平稳些。列车在加速,风从头顶吹过,嗖嗖的凉。这是一个好天气,阳光灿烂。路边的大叶杨哗啦啦地响,一绺花絮落在他的脸上,轻微地痒了一下,不待他抬手取,就被风忽一下吹跑了。望着蓝悠悠的天空,和飘浮着的一朵朵棉花包似的白云,少年憧憬起自己的未来——
这个偷爬火车的少年,就是我的父亲。
说来这已不算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了。此行之前,1943年冬,父亲因病休学在家已近三月。他的在陕西西府做生意的小舅回到蓝田,到西寨村来走亲戚,看到父亲的情况,心生怜惜,提出他可以带父亲到西府去,一边养病,一边学做生意。祖父想了想,就同意了。于是,十四岁的父亲就随着小舅到了凤翔县。小舅在凤翔开了一个京货铺子,父亲学着卖货、记账,生活比在家好些,身体状况也有了好转。然而,两个多月后,小舅的一笔生意做砸了,以至于不得不将铺面盘给别人。于是,外甥只好跟着小舅返回蓝田老家。
这时候,王良栋老师来家,鼓励父亲继续读书,说是凭着你的聪明和勤奋,这书是能念成的。父亲和祖父商量,祖父面有难色,半天无语。父亲便道:“这学不上也行,我出去找个事做。”祖父点头说行。父亲做这样的决定实属无奈,因为他知道家中的日子已经很窘迫了,再也供不起他了。父亲的继母,即我的继祖母嫁进庞家之后,连续生了几个儿女,家中本来就灾祸不断,现又添丁加口,加上苛捐杂税,祖父吸大烟,生活越发的每况愈下,风雨飘摇了。我的二婆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门板都拆得卖了,冬天里挂个草帘帘子。”“忙里打下粮食,支住碌碡就没啥吃了。”“过年时,你爷不敢在家呆,害怕要账的来。”
那么,去哪里寻事做呢?祖父说:“先到西安吧,能找到事则好,找不到就北上,奔红军去。你姨父、姑父都当了红军,你去了,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呢。”于是,就带了点盘缠,背一个褡裢,搭上一辆运粮的马车,父子俩来到了省城西安。他们落脚在西大街一个亲戚家中。祖父在带着父亲看了钟楼,又看了鼓楼之后,把几块钱留给父亲做路费,就回家了。父亲在亲戚家住了半个多月,又在民乐园李叔家住了三四天。费用很快就花光了,却既没有找到什么事做,也没有找着北上的门路。当时,日本飞机轰炸西安,警报时时响起。时局不稳,人心不安,商业萧条,经济状况不好,到处都不用人。怎么办?父亲想到了家住三原县大程镇的表哥王德昌。这位表哥做生意多年,想必交往广一些,门路多一些。
于是,便有了爬火车的一幕。
一路顺风。当火车在大程车站停稳之后,父亲从车厢的衔接处跳了下来。车站很简陋,没有围墙,两间房子而已,所以下车人也都用不着检票,直接顺铁路走了。当脚面挨着地面的时候,父亲偷偷地笑了,他为自己的平安到达而庆幸。他是跳跳蹦蹦地奔向大程镇西头表哥家的。表哥一家老小热情地欢迎他,大姑亲自下厨,为她的大侄儿做了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葱花拌粘面,吃得父亲额头冒汗。表哥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是坐火车来的,没有说是爬火车来的。几十年后,父亲回忆他平生第一次乘火车的情形,用了“胆大不知羞”、“昧着良心没买票”等话,其实,这算什么呢?不是没钱嘛,有钱还值得冒这份险吗?“现在想来,那真够危险的,”父亲说,“如果滚下来,肯定粉身碎骨了。”——说来惭愧,我在上世纪70年代末读大学期间,因囊中羞涩,也和一位铁路员工的子弟,采用逃票的方式,逛过南方几个省呢。不过我们没有爬车顶,而是坐在车厢里。一路上虽也胆颤心惊,怕遭遇查票时过不了关,然而幸运,几次查票,都是查到我们前边就不再查了。
吃完饭,父亲把他的打算告诉了表哥王德昌。“先学医,再北上。”表哥想了想,说,“技不压人,有了本事,走遍天下有饭吃。”作家柳青说过:“人生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有些岔道口,你走错了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这话当然是至真之言。不过还可以加上这么几句,做为补充:“走到人生的关键处,就看你遇到什么人了。遇到的人不同,你的人生道路也就会不同。”我的父亲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个有远见、交往广的好人——他的表哥王德昌。正是王德昌的一个点子,几句话,决定了父亲一生学医、从医的命运。
王德昌让父亲学医,心里是有点底的。他的一个在三原县卫生院当医生的朋友告诉他,院长伊景均有和三原县农民协会合作,招一个学生班,为农民培养一批医生的打算,并让他物色和推荐合适的人选。于是,表哥带着表弟去见那位朋友,那位朋友又带着他们去见伊院长。伊院长见父亲虽然身板瘦弱些,眼睛却大大的,挺有神,模样也端正、憨厚,就问了问父亲叫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上过几年学,愿意不愿意学医之类的话,收下了这个学生。
在父亲的生命历程中,这是新揭开的一页。不说别的,首先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历经灾难年月,人们对饿肚子的体验可说是太深刻不过了,父亲也不例外。父亲和他的十五个同学,都属工读性质,由三原县农会提供资助,每月供给一百斤粮食,五十斤自己吃用、交学费,五十斤供家人用。父亲的老师伊景均先生,毕业于山东齐鲁大学医学部,取得了医学士学位,主看内科、儿科、妇科,外科也看,医术精湛,处事开明,对父亲也很关爱。不过,父亲在初当学徒的一年多时间里,并未正儿八经地学医,而是做挂号员,兼管灶务,担水磨面,帮灶做饭。干了一年多之后,才逐步接触化验、护理、药剂、防疫等工作。这些事情,父亲都以勤恳、认真的态度,一件是一件地努力去干,干出了成绩,也干出了信誉,赢得了老师的夸赞和器重,伊院长指命他为学生班的班长。
如果说父亲初进医院时,对做医生还有些懵懂的话,这会儿就变得自觉了。这种自觉很大成分上是逐目所见的劳苦群众的病痛状况,和自身的患病体验促使的。20世纪30、40年代,一场战争硝烟未散,另一场战争炮声又起,中国老百姓支应浩繁,付出多多,生活水平不可能提高。广大农村的医疗条件更是难得改善,依然是缺医少药的状态,有病瞧不起医生,小病延误成大病,大病只等着去死的情形司空见惯。群众的病苦,使父亲认识到了做一名好医生的重要性。再想到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庞家的许多亲人,还有自己几次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骨瘦如柴的体验,使父亲下定了“不做良相做良医”的决心。于是,他想再给自己起一个大名,起什么名好呢?想了几天,“济民”两个字浮出脑海,对,就叫济民,字硕德。——救死扶伤,济世医民,建立大大的“功德”。父亲把他起新名的事告诉老师,伊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连说好啊好啊。
有决心就有行动。父亲珍惜每一次随老师看病的机会,锥缝一个小本子带在身上,一有心得马上记下来。平时总是尽快干完杂活,尽量抽出时间多读医书。那年月电不正常,父亲就用墨水瓶自制一个小油灯,常常是其他同学都入睡了,他还就着小油灯看书,看得第二天早起,两个鼻孔都是黑的。药品名称中有英文、俄文、拉丁文,别的同学见了害头疼,父亲却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攻了下来。他不但学习刻苦,还勇于实践,常常主动地给人看病。父亲的用功,在三原县卫生院有目共睹,一位看大门的老者就眯觑着眼睛,几次对父亲的同学说:“我看人不会错,你们庞兄有希望,胆子大,心眼多,将来能出脱个好医生。”这位同学也很有趣,见了父亲就叫“庞兄有望”。叫得父亲莫名其妙,后来那位老者将此话说到了父亲跟前,父亲才恍然大悟。2002年11月,我回夏任村,和一位长者谈及父亲当年学医的情况,长者说:“当年,咱村三个人跟着伊先生学医,就你父亲一个人学成了,那两个都学了个半竿。”

[本文系长篇纪实文学《平民世代》(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秦人家事》(西安出版社2011年版)中的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