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觉悟到：写文章其实是写自己。散文也好，小说也好，诗歌也好，都是写自己；写农村，写城市，写别人，也都是写自己。自观赏了阮氏班超的画虎作品后，我的看法又有了拓展：画画也是画自己，不管你是画山水，画花鸟，画人物；也不管你是画国画，画油画，画版画，画的都是你自己。

从班超笔下跑出来的老虎，就是班超自己。

且看这幅《西北望》：两虎高立峻崖，身后松石叠翠，目前云水苍茫；一虎，头低俯，口大张，牙白舌红，似要撕噬咬碎这混沌的世界；一虎，头高扬，目瞪望，似在问：此山何高？彼天何远？乡关何处？梦醒何方？……再看这幅《双雄破雾》：硕硕两个虎头，迎面向你逼近，体毛向后靡，眼睛向前看，那眸子处眼眶上沿，以绿、黄、灰、黑、白的层次，凝视着你，击穿着你。还有这幅《天平》：一包头、屈身、持桨的艄公和一对母子虎同处冰天雪地之中，子虎偎母而亲，母虎开颜嘶笑，艄公袖手而思。作者题道：”天道是枰，冥冥是明，智者不厚，富者不盈，恶者难久，善者平平，高者垂危，卑者永宁，慧者尊之，狡者求幸，岂只人世，物象皆同。”……

显然，自然界里的日渐稀罕的百兽之王，到了班超的画笔之下，就既是虎，又不是虎了。说是虎，是说它具备了虎的逼真的活灵活现的身形体态；说不是虎，是说它的形象里有自然虎之外的人，有人的思、情、肝胆、魂魄、甘苦、祈愿等等。换句话说，就是阮氏班超将自己的人格品位、精神境界，借虎的形象艺术地、审美地表达了出来。这品位，这境界，非几十年勤学苦修、孜孜求索而不能臻，没有对社会、对人生、对大千世界的深沉的爱恋、独到的体验和灵性颖达的感悟而不能臻。

谚曰”画虎画皮难画骨”。我理解，这个骨，既是有形的物质的骨，又是无形的精神的骨。能将虎之毛皮画得蛮像回事的画家不能说少；既能画出虎皮，又能画出虎骨的画家不能说多；能画出虎的有形的物质的骨，又能画出虎的无形的精神的骨的画家，就堪称高手妙擘稀乎一见了。

班超画出了无形的精神的骨。

在班超的虎画中，表达无形的精神的骨的最佳位置不在虎身、虎皮，更不在虎腿、虎尾，而在虎头，尤其是虎眼。班超是画了三十年人物画后才画虎的。在他的人物画中，有一幅《梁淑溟先生像》最为人称道，也最为他珍爱。画面上的老先生，瓜皮帽，对襟衫，坐藤椅，依竹林，白须雪发，哲人睿态，尤其是那镜片之后的眼睛，有穿迷雾、决浮云之力，简直”跟刀子一个样”。

我读班超虎画，发现了好多双这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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