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泉寺》（以下简称《寺》）是庞进新作《大悟骊山》中收的一部小中篇。《大悟骊山》中的大多数作品都写于2001年的秋、冬，而《寺》却是作者以自己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生活经历为依据，并写于同一时期的作品。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大陆刚刚由唱毛泽东语录歌巨变到唱邓丽君，整个社会转型之急，之猛，涉及人数之多，影响之大，可能都是史无前例的。因此，把握住《寺》的这个独特的”孕”期、”产”期，对全面理解《寺》，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

作为小中篇，《寺》的结构够奇特的了：拦腰对折，前一半是后一半的铺垫。粘眼老婆在前一半未着一字，仅由此即可看出粘眼老婆是个次要人物。

可是，这个人物在后一半一上场就夺人眼目–山路上走得噔噔噔，一双肆无忌惮、八面生风的大脚板，眼睛粘粘的。在一溜一串赶庙会的五六十岁的老婆子中，小脚们，叽叽咕咕、说说笑笑；大脚们，指指戳戳、摇头晃脑。而既指指戳戳、摇头晃脑，又噔噔噔足下生风，且放声念唱的，仅粘眼老婆一个。那拖着尾音的念唱，”夹杂着秦腔或眉胡的韵味”–

“日出东方笑眼开，/ 我今迎着禹王来；/ 我跟禹王常伴道，/ 禹王夸我好口才。”

画面出来了，特色出来了，人物出来了。更叫人赞叹的是，作者客观上还把农家妇女十年受压抑，一朝得解放的高兴劲从皈依神佛的消极面淋漓尽致地渲染出来了。可惜，这是社会巨变，急猛转型的时代韵味，于此八九年前知晓世事的人，压根梦想不到，而于此八九年后知晓世事的人，业已很难体会了。

粘眼老婆是禹王爷的忠实信徒，不仅把颂赞禹王爷的歌，唱得溜溜地顺，而且对禹王爷非常”了解”–“禹王爷恓惶么，没屋没房没神位，满山乱跑，脚都跑烂了，腿都跑断了。唉，人家看不起爷么！”可是，这位信女却不知道禹王是谁。当一路同行的果成给她言明禹王即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治水的大禹，并发出”按说大禹该是道教的神仙，可飞泉寺是佛教的寺庙呀”的疑问时，粘眼老婆的回答非常厚道：”看这娃说的，三教归一嘛！佛爷、禹王爷、关公爷，还有土地爷、灶王爷、城隍爷、牛王爷、马王爷，都是爷么！”

嚯，活脱脱一个经典的中国迷信分子！

粘眼老婆和果成边说边走，就来到了飞泉寺。

骊山上下，方圆百里的大批香客和唱大戏的，卖小吃的，摆小摊的……把一个破败的小庙爆炒到了寸土成金。恓惶、凄凉了数十年的飞泉寺，一下子红火了！小寺庙就这样成了大社会。

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社会，一个以贫穷的乡村家庭妇女为主体的社会。这些女人们平日里在儒教的深深薰濯下，不敢越雷池一步地操持着所有家务活，积怨也久，可就是没地方消散。今天，聚拢到这里来，可谓大快人心事。她们眼下又怎么能不善容一切、喜容一切呢？又怎么可能不”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呢？

绒娃她妈唱的”违背佛意，多堕偏空”的《太阳经》，–嫽得太！戏班子的苦音秦腔《四郎探母》，–嫽得太！只是佛们的清静弟子–莲花般圣洁的改革家果成念唱的正宗的《金刚经》，粘眼老婆和她身边的女人们倒觉得不美气了。

不美气，就自己整，粘眼老婆一碗包谷糁下肚，嘴一抹，就上场了–她散着头发，两腿交叉地坐在低矮的小青石桌上，两臂平伸，手心向上，发起了神经，扯开嗓子，”罚”起了”神”。

“天阴下雪云不开，/ 可怜我禹王下凡来。/ 冷风吹得浑身颤，/ 雪花打得满身白。/ 腰酸腿疼走不动，/ 没吃没喝没人待。/ 唉咳咳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越来越来劲，”声音也格外有滋有味”–“叫众生听分明，/ 天下太平我的功。/ 如今我没地方住，/ 日子过得没情形……”

粘眼老婆的禹王爷多么穷苦、落魄、恓惶哟。难怪粘眼老婆曾经感慨，”唉，人家看不起爷么！”发人深思的是，生活中的粘眼老婆是不是也有太多太多的”人家看不起”？我琢磨如此。不仅如此，粘眼老婆身边的女人们，生活中也有太多太多的”人家看不起”。否则，粘眼老婆不可能对禹王爷寄寓那么深厚的感情，唱得那么投入，”有滋有味”；粘眼老婆身边的女人们也不可能”纷纷聚拢来”看粘眼老婆”罚”禹王爷这个”神”，忘乎所以地听神之信女苦情高歌禹王爷。

《寺》的结尾令人回味无穷。常情常理，天已经黑了，岭上的寺已不可能传来罚禹王爷的歌声了，可是改革的失败者果成尚犹闻之，可以想见此歌对所有恓惶、落魄人的精神穿透力有多么大！

我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我家的根，你家的根，都在农村。而在农村的时日里，谁没有在槐树下，西风中，驱牛赶马的鞭影里，面对过满脸皱纹、一头白发的抱怨着”人家看不起”的婆？

“唉，人家看不起爷么！””唉， 人家看不起婆么！”

中国的穷人，中国的穷神。《寺》的作者庞进就这样在时代巨变、急猛转型的当口，在着力塑造主人公果成和主要人物绒娃她妈、郭居士、解居士时，”一不留神”，独步了当代文学高地，用”沉沉一线”穿住了上述四个意象，写出了中国众生文化中已经失去或即将失去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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