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王平(道然)

俞荣根  2009年6月12日

 

5月30日凌晨一点半钟,收到王平夫人小水的短信:“老师:已将您和师母的心意、您写的挽联及您对他的认可都已告知他了。相信他很开心!您和师母多保重。”短信中的“他”,指王平。王平夫人比王平小得多,秀慧聪颖,在王平身边时,她多少有些小鸟依人的样子。今年三月,他们夫妻双双去了一趟加拿大,办好了小水的移民手续。王平在电邮中告诉我,小水挺喜欢那边的生活环境。不用说,这突如其来的的变故,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我们都担心她能不能挺得住。没想到一个被丧夫之痛重压着的弱女子竟然这般坚强,在短信中、在电话里还不断地安慰起我们来。她的心地善良得像一颗晶莹透亮的珠子。这不竟又令人叹息王平的福浅。

我是27日从西安飞回重庆的。26日上午,陕西师大教育出版集团聘王平为首席顾问。聘任仪式前,邀请王平做了一场题为“文化产业:从迷茫到战场”的主题演讲。本来,仪式和演讲都是25日进行的,得知我要去西安,特意改期,说是邀请我作为嘉宾参加。我还是第一次完整地听完王平的讲座。我知道他有出色的演讲艺术和口才。但身临其境的现场聆听,真有叹为观止之感。两个小时的演讲,无一个字的稿子,无一句话的重复,无一处不必要的口头语,无一秒钟的停顿,不喝一口水,不歇一口气,有头有尾,有经有纬,有纲有目,有数据有论析,撷酌古今,出入中西,口若悬河,珠落玉盘,一气呵成。要说这是秀口才和演讲艺术,不假。但决非为秀而秀的作秀,那是长期研究,厚积薄发的喷射,非深思熟虑、烂熟于胸者可为。
26日晚,我从西北政法大学搞讲座回到宾馆已是10点过半,王平夫妇和陕西师大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任平先生已在宾馆大厅等候我一个多小时了。他们正策划启动一个“大唐世纪”的重大题材,说服我加盟。王平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这一构想的缘起,它的内容,它对于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意义,以及它的产业化预期。我知道他的脾性,总能找到兴奋点,时时激情四射,不知疲劳。我善意地取笑他:“王平总是身无分文,却在思考整个世界。”他怕我老眼光看待他们的这个计划,慎重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事业。加上任平先生以一个老出版的身份和经验的补充论证,两个多小时推心置腹的交谈,我感到,王平有的不仅仅是激情,他还憋足了一个文化人的勇气,要肩起振兴中华文化、振兴文化产业的责任。正如他所自省的,“可能是年龄的关系吧,做事情“稳当”多了。其实,也就是魄力渐渐萎缩了。”但他所倾心的《大唐世纪》其实依旧是大魄力下的大手笔。他们设定的目标是:“将活生生再现大唐时代,中华民族的文化风格和文明风貌。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奠定文化基石,点亮航行灯塔,增进奋进信心,开足勇往直前的马力。”他接受陕西师大出版集团的聘书,要一展他的才智,实践他多年来为之奔波煎熬的发展文化产业的宏图大愿。
这个王平啊,经历3、5年的沉沦和困顿,终于迎来的人生的又一次崛起。王平摔打出来了!他更加沉稳,更加成熟了!我的判断,他正当志得意满之时。
正因为如此,我怎么也难以相信王平会突然谢世!28日上午,全国人民都沉浸在端午节的欢乐气氛中。我把来自家乡的一些大学生约到一起过节日。他们的父母托过我,希望照看一下这些孩子。后来发现,有个来自王平的手机呼叫我没有接听到,我想大概是问我是否平安回家之类,不大在意。29日下午三时许打开电脑,收到路小奇(详下)发自加拿大的邮件,说王平于端午节早上猝死。我不相信。我有证据!26日晚12时我们握手道别,他好好的,还再三嘱我保重身体,又嘱我尽早把《大唐世纪》的事作个回应,说是国庆六十周年前的启动仪式请我务必到场。我们从分别到端午节早上不过一个昼夜多一点,哪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赶忙回复邮件问详情,四处找西安有关朋友的电话探问真相。下午五时许,接到王平夫人小水的电话,电话那头,她洇泣不止。不用再问,噩耗是真的了。五雷轰顶!撕裂心脾!晕!朦!痛!天丧予!天丧人才!他宏愿未了啊!
夜里,零点了,匆匆拟了一幅挽联发过去。30日早上起来,又修改了几个字,重发一遍。这天上午,王平的遗体就要火化,得赶在此前。挽联全文如下:

嘱别一昼夜竟隔阴阳失弟失友敢为斯民哭壮年;
求索三十载融通中西得道得法誓展宏图叹垂成!
天丧人才

王平是西南政法学院首届研究生班的学生,与路小奇、李常青、付子堂、吴家如等同过学,师从黎国智、卢云等名师。我给他们开了一个学期的“中国法律思想史研究”,算是结了师生缘,有了师生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这届研究生班学员,多数人当知青下过乡,或参军当过兵,也有的做过工人、当过中小学教师,他们在恢复高考制度后考上大学,赶上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两放”时代机遇,酷爱读书,思想活跃,勇于探索,由于受过磨练,饮过艰辛,阅历丰富,有担当心,有社会责任感。当然,也免不了带点年轻人的自负,指点江山,品评人物,抨击丑陋,少有顾忌,颇有些“舍我其谁”的气概。大概因为我只是作他们的课任老师,不关他们毕业与否,不够资格“亲者严”,倒满有空间搞“疏者宽”,于是相处轻松随便,课间交往更多的是那种朋友之谊。
王平是他们中自负感较突出的一位。他读书多,口才好,爱思考,好发问,善辩诘,重创新。学习期间他做过一次阑尾炎切除手术,住进校医院,时间还不短,被我夫人的精心关护所感动。从此,我们多了一层往来。记得他来我家常与路小奇一起。路小奇是他们班长,东北大个子,仗义爽直,好读书,更工于实务。在歌乐山麓政法一村铁路西我家那间底层的斗室里,光线不是太好,沏一杯茶,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地闲聊。
后来,他们毕业了,王平去了深圳。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向往深圳。再后来,他来信说,下海闯荡了。这期间他回来了一次,谈他在深圳、在海南闯荡的经历,眉飞色舞,充满自信,很有成就感。再后来,他移居加拿大了。这以后断了几年音信。
再见到王平已是本世纪初,他以加拿大藉华侨身份回北京办一个文化产业公司,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道然”。他专程来了趟重庆,向我介绍他在加拿大的情况,介绍他关于文化产业的种种短期、中期、长期计划,仍然是那么充满激情和信心。
我后来才知道,非典期间他的公司办公场地被征用了。公司被迫关门,他卖房卖车,偿还了朋友们的投资,自己落得个身无分文。2007年我去北京,他是雇一辆出租车来接我的,其窘境一目了然。幸好有路小奇这些同窗好友,一直在支持他,关照他。
我有一句警语对历届学生都要说一说:“书读得越多,忧患越多;忧患出思想。”中华民族历经百多年忧患,再造思想史上群星灿烂的辉煌时代已经不远了。不过,能摘取思想之果的不是所有读书人,只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些人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经历自身的磨难。“宝剑磨从锋砺出”。王平饱尝了磨难,又在国外学习、生活了20年,他天生不应是经营商务的干才,他可以去出文章、出思想。果然,他成了一些报刊的专栏作家,一位自由撰稿人。他的文章、他的讲演渐臻炉火纯青。他是可以收获思想之果的。
王平走得真不是时候!他宏图在胸,大愿未了,壮心不已。他这一走,带走了他的全部中西文化和智慧的积累,这是无法弥补,无从替代的。我斗胆说,一个诞生着的思想家就这样胎死腹中。这是我们的损失!我们民族的损失!
我本来只想发个挽联送送王平,不想写悼念文字。这样的文字写起来心头很痛,因为他比我年轻,是白发人悼念黑发人。结果还是写了,因为不能忘怀,情不自禁。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写这样的文字,我祈求比我年轻的我的朋友们、师弟们、弟子们珍惜健康!珍惜生命!健康才能成就事业,成就思想。

2009-5-30于西邘堂

西邘堂主人,笔名耘耕,浙江省诸暨市人. 60岁以前“人人弘道,道法自然”;60岁以后“学会放弃,完善自我” yrg9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