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翁千古

韩健畅  发表日期:2006年4月5日  

 

2月25日早,正在榴花宾馆参加兰花协会的成立大会,电话响了,一接,知道张中行先生逝世了,当日的晚报已有消息,谓之“国学大师张中行走完流年碎影的一生。”
我心里涌起的哀伤和疼痛是莫名的。他这一去,我认识的出生于前清宣统元年的前辈就一个都不剩了。他的凋零,使北大精神的体现者现存最早的一颗硕果复归泥尘。
愚生也晚。然心慕前贤往哲,尤心议前辈学人,无一日或止,颇有老杜“结交尽老苍”的心愿,故尔这些年来,蒙前辈们不弃,得以趋侍不少人左右。张中行先生就是我追随的这些老人中的一位。
对缘结张先生的时日起因,我曾有一文叙及。1997年长夏,我作客京华,专门去拜望了张先生,亲接謦颏。首先感到的,他是一个历经磨难,然不以磨难损神的人。身材长大,齿牙间清晰响亮,一口京腔,有咬钢嚼铁的劲头,真是金声而玉振。衣著随率,与沙滩红楼时的北京大学学子整饬威重的长衫青衿判若天壤。上身着一条背笼系的背心,脚上一双旧塑料泡沫蓝趿鞋,没一点士大夫气,也没学问家的势道,整个一个劳农师傅的模样,使我想起翁同龢师傅。然而眉宇双目却淡荡岳峙,是万仞宫墙的气息,嘴角的倔犟垂屈,脖项拧拧着的龂龂挣辩架势,现出一个真正气节之士的不屈不挠的本性:立定脚跟,不欺人亦不被人欺骗,不随波逐流。学识真正的渊雅,却无一毫雕饰。夏不拘礼的这身衣著使我想起熊十力先生对他的棒喝,他似在身体力行,解衣磅礴。等我临别时说合影留念,他立即套上淡青色短袖外衣,以示礼貌,说明他还是很重礼节和形象的,只是分辨场合和时事而已。走出他的楼,我不禁连连喟叹:“真是前辈高人!少见的一个高人!”一晃,近十年过去了,可他当时细询蓝关蓝桥的情景,由关中冬夜风物说到他老家香河:“尿盆冻了。”就是说夜里气温已到了零度以下。我则告之关中是以水桶在柱顶石上冻结了验证冬夜室内气温则已在零度以下。他还说:“陕西的文风怪。”说他们一群牛鬼蛇神在公主坟改造时,迎着晨升的红太阳三鞠躬,说着就站起来演示,外孙女刚好走过,就不停地歪头拿眼睛剜他,他也不顾。问蓝关我想是想起韩愈夕贬潮阳,蓝桥则是尾生故事,然而他说他的母亲姓蓝,能感到他对这个字怀有特殊的感情。那几年北京也到处拆迁,他问我的住所后说,他也在白塔寺跟前住过,时间在1949年之前,熟悉那一带。“我还是喜欢北京的四合院。”他执着地悠然神往地说。这两篇文字都经庞进老师之手编发在《西安晚报》和《西安日报》上,只是记叙录谈中他的褒贬议论和于陕西一些人士的品评,我适当取舍。
我和他虽只悭吝一面,然他的著作和文章我几乎都有。由“负暄”三书,到《禅外说禅》到《顺生论》,到《流年碎影》及《说梦楼谈屑 》等各种选集,直到汇集大成的《张中行作品集》六大卷,几乎应有尽有,而于杨沫女士的《青春之歌》我不只有初版,还有前数年的新版,还有那本曾惹得他很不快的《青蓝园》,并且能从《青蓝园》的照片中认出他们的女儿像极了他的眉眼嘴角。《谈文论语集》是在他家里时,他拿出内蒙古出的精装本《张中行选集》赠我,我说,我已有了,他才又拿出《谈文论语集》,一边签名一边自语:“这书我也不多了。”言下颇有不舍之情,是割爱送我的。他的签名分四行:“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九日 韩健畅先生过访奉此请 正之 张中行记于京华之留梦斋。”将我的姓名另起一行,提到顶头,是遵循旧制,表示敬重。古风犹在,一文一字都不稍有疏忽而姑息。其实他未必刻意为此,乃习惯使之然也。对我一个隔代的年轻后学,无论学问辈份,他都不必如此,然积习促之,他便如此。返观眼下,我们失去的和再也见不到的是太多了。
能比上他的人不多。名气级别都比他大的现在还有。即如他们那一代人,能把人生和学向融到他那种化境臻于会通境界的人也并不多。他一生都沉潜在书里,尤其是到最后,他把《流年碎影》努着劲一口气写完了,真不简单。有一天我在西安街道上走,携着《流年碎影》,看见路旁菜摊上的秤,心念一动,就把书放上去一称,整整2斤4两。真沉呵!爱砚蓄砚,是一个大行家。写字练字,一笔一划都是真正地涵泳义理,对世道人情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却不污染陷溺,不是腐儒小人之儒,一个真正的君子之儒,几乎已到了神而明之的地步。如今,一切都已矣!这些年来,我一直读他的书,思慕他的精神节操,以为为文为人的楷模,想傲岸一点,自主一点,自由自在一点,我总是心向往之,身不能之,惭愧得紧。我钦敬张先生的醇雅倔强,冲淡悲悯。所可幸的是,我的家里有他的不朽著作,还有他写给我的书斋名,两幅亦可当作条幅悬挂的小中堂,还有我的《净土树》的书名,还有初定交时来来往往的信件,还有一本亲手赠送的他很看重的丁宁的《还轩词》。他周围的晚辈不在少数,然而能得到他如斯夥的手泽的人可能寥寥。是的,如今,他的手迹都已成手泽,滋润、荫庇、泽及于我,也将泽及于我的后人。
“不得中道而行之,必也狂狷乎?”有些人曾呼他为行公,此时我则谓之行翁,行翁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