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二送到唇边的水瓢,一顿,再一顿,顿到了案板上——透过窗棂,他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情景:师兄和师弟吵架了,而且,吵得那么凶! 师弟显然被一团激愤的火焰灼烧着,青砖脸涨得紫红,似乎每个麻坑都要喷出气恨和愠怒来。他把道袍的一角挽在腰里,跺着脚,舞着拳,大嘴巴急剧地一开一合,唾沫星儿飞出去,溅在师兄那张清瘦白净的脸膛上。师兄嘴唇抖动,竭力辩解着什么,表情是激动的,但更多的是压抑的沉默。老二真恨自己长的是一双泥捏似的耳朵,争吵的内容他竟一丝一毫也听不见!
陡然,只见师弟一个暴跳,采住了师兄的领口,使劲朝正殿拉来。师兄拚力撑持着,平平的地面已被蹭出深深的一缕。师弟撕拉艰难,便猛然松了手,师兄身板一闪,重重地倒了下去。头咚一声撞响了伫在檐下的铁鼎,手一抹,便是一把血红。那红光针芒一样,刺痛了老二的眼睛,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便大叫一声,飞石一样从灶房里弹了出来。
擂鼓似的,老二的双拳胡乱地砸在师弟的脸上、肩上、胸脯上。奇怪的是,师弟竟像石塔一样一动不动。老二打累了,松下手来,扶起还躺在地上的师兄,送尽耳房。又从柜子里取出师父留下来的“玉真金刀散”,小心翼翼地敷在师兄的伤口上。返身出来,他发现师弟还怏怏地站在那里,便狠狠地唾了一口。
对于这样的嘲恨,师弟只是轻轻地苦笑了一下。他拉动老二的胳膊,抬手指指清高碧远的天空。空中正有几只寒雁哀哀地朝南飞去;一阵西风荡过,便有几片枯黄的树叶旋落下来。师弟又把他拽进了正殿,指点着山墙上已被雨水驳蚀的“八仙过海”、“老母赐饭”、“麻姑献寿”等壁画,和孔漏点点的殿顶及朽残发霉的檩椽,然后面对端坐在供台上方的玉皇大帝的塑像,恭敬地拜了几拜;又张开巴掌,来回拍了几下——
老二虽然长着两只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和一个不能说话的嘴巴,心底却是极聪秀灵通的。他立刻明白了师弟的意思:秋天来了,连绵的雨水将会把这年久失修的玉台观冲淋得一塌糊涂,搞不好连至尊至圣的玉皇大帝,也会遭到可怕的亵渎。所以,修葺这座古老的道观,已成为火烧眉毛的事情,而且,必须赶在雨季到来之前!
老二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那也是一个秋日,一个细雨霏霏的秋日。敬爱的师父就要“升天”了,临行时,他亲切地看着跪在榻前的三个徒弟,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示意师兄将放在柜子里的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取出来,打开。里面是师父积攒了多半辈子的香钱:纸币、镍板、银元,还有一对雪白晶莹的玉镯……师父手指大殿,眼里射出万分虔诚的弱光,干裂的嘴唇嚅动着,说不出话来。“师父,您老人家放心地走吧,”师兄哽咽着说,“我们会按照您的嘱咐,将大殿翻修一新的。”师弟陪着点头,老二也陪着点头,因为他的眼睛明白了师父的遗愿,也“听”出了师兄忠诚的回答。师父满意地笑了。最后,他无力地把三个徒弟的手拉到胸前,握在一起。拳拳的目光,和着浑浊的泪水,似乎在说:“你们不但要清心寡欲,恪守道规,敬奉神明,还要三人一心,同舟共济,我在天堂里等着你们!”……
师父被总管三界十方、四生六道一切祸福的玉皇大帝招到上天仙境去了,师兄理所当然地成了观里的住持。可两年来从未见他提出修殿的事,老二知道师弟去年曾问过师兄一次,后来却没有见什么动静。今天,师兄和师弟吵架,肯定是这个原因了。但师弟为何如此气愤呢?老二隐隐地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便用手势比划着紫檀木匣的样子,唔唔哇哇地问师弟。师弟黑红的麻子脸上凝聚着微妙的冷笑,朝师兄居住的耳房努努下巴颌——那意思分明是说:你去问问大师兄吧!
噔噔几步,老二跨进了师兄的住室。师兄恹恹地躺在床上,老二一阵摇撼,他才睁开眯着的双目。老二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要求。师兄显然明白了。他翻身坐起,憎恨地朝窗外瞥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温和地打手势对老二说:“不用看了,木匣在柜子里锁着,一切都在。”但是,老二有着一个聋哑人特有的倔强和固执,是非看看不可的。师兄不答应,他便嗷嗷地咆哮起来。执拗不过,师兄只好无可奈何地从腰里摸出钥匙。老二抓了过来,打开木柜上的锁,取出紫檀木匣,揭开一看,不禁傻了眼:匣内只剩下数量不多的纸币和几块铜板。
玉镯哪儿去了?那么多香钱哪儿去了?老二舞动双臂,质问师兄。然而,任他如何嗥叫,除了一脸的痛苦,师兄什么话也没有,只是难言地望着他。末了,竟有两行小溪顺着面颊爬了下来。一看见师兄落泪,老二兀自心软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唉唉两声,叹口气,出门做饭去了。
这顿饭剩了多半锅。师弟吃了一点,师兄一点也没吃,而且连例行的晚课都没有做。老二便替师兄烧了香,磕了头,默诵了一段《玉皇经》了事。
以后两天很平静。师兄和往常一样,干活,吃饭,烧香,叩头,只是双唇唇紧抿,缄口无言。第三天晚上,刮了一夜东风,早上起来,便没了太阳,一团团黑云聚逐、扯开,匀匀地布满了整个天空。看看这阴沉沉的天幕,师弟便忍不住来了气,又对着师兄嚷吵起来。老二不想去劝解,任师弟吼叫着去。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是师兄的不对,他不该把师父留下的积蓄弄得不知所往,而不用来修葺古观。师兄的脾气却好,一句话也不回驳,只是合着嘴,绷着脸,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师弟见师兄不还口,只好做罢。吃过早饭,师弟要出门砍柴,临走,还愤愤地说了一句什么。师兄无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也默默地拿起砍刀,出山门而去。
担了水,扫了院,应付了几拨香客,日头就偏西了。老二利索地做好了下午饭,却不见师兄师弟回来。他步出山门,只见山野苍茫,潮气四处弥荡,山路盘弯,不见人迹。他转到观后,朝远处眺望。忽然,舍身崖上的松竹林里闪出一个黑点。老二眼尖,看准是师兄,便长喊一声,迎接上去。
师兄背着一捆柴,白净的脸盘被什么划破了,血糊糊的几道,道袍上也有撕裂的口子。老二用手势问师兄见没见师弟,师兄却猛然一个寒噤,怔怔地摇摇头。一刹那,二人的目光碰撞了,师兄慌急地躲开,那眼神,老二可从来没见过!
吃饭时,老二发现师兄端碗的手直哆嗦,几乎送不到嘴里。饭后仍不见师弟归来,老二急了,一出门,就嗷嗷地向四方呼叫,传来的只是山谷的回音。师兄随后也出来了。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四处寻觅,依然不见人影。嗓子喊哑了,脚腕跑痛了,直到傍晚时分,才在人迹难至的舍身崖下,乱石丛中,找到了可怜的师弟。那是一具已摔得粉碎的尸体!离尸体不远,找到了砍刀和已经散乱的柴捆……
师弟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在师兄的住持下,邀来了四近能来的道士、道姑,还有为数不少的香客。抚着师弟的尸首,老二和师兄呼天抢地地恸哭了一场。然后沐身净手,选了好日子,为师弟打了三天平安醮。在缭绕如云的香火和悠悠的木鱼、钟磬的伴奏声中,师兄头戴如意,手持笏板,含着悲痛伤感的泪光,用凄婉沉重的声音,将《度人上品妙经》和《玉皇经》诵念了一遍又一遍,借以追荐师弟的亡灵。
几天的忙碌终于过去了,老二感到浑身疲乏,天刚黑便躺到了床上。然而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师弟的影子总在眼前浮动着:那结实强健的身板,那方正紫红的麻脸,那光芒灼灼的眼睛,那嫉恶如仇的脾性……他想到了师弟的许多好处,想得他心肠绞痛,益发不能成眠。唉,师父要在世该多好啊,——他仿佛看到慈祥和善的师父驾着祥云笑微微地从天上下来了,拉着三个徒弟的手问寒问暖。眼睛一睁,却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由此,自然想到了师父的遗愿,想到了那放在紫檀木匣里的香钱和玉镯。师兄把玉镯和香钱弄到哪儿去了?老二不无疑惑地思索起来,眼前便涌现出师兄师弟吵架时的情景,以及那天看到的,师兄惊恐慌愧的眼神和哆嗦不止的手腕……虽然对师弟的死,师兄是那样的悲痛欲绝。莫非师兄有不可见人的隐秘?莫非师弟的死与师兄有关?想到这儿,老二不由得倏然坐起,心房怦怦乱跳,惊出了一身冷汗……
师兄对他是有救命之恩的。那天夜里,要不是师兄翻墙而入,砍断绳索,被扒光衣服,打得遍体鳞伤、倒吊在院中槐树上的他,是非冻死不可的。师兄救了他,还引荐他跑到这远离家乡的玉台观出了家。虽然,道士的生活是清苦的,但总被那吃人的浊世强啊!想到这儿,老二的心窝里悠然生出许多感激来,眼眶也湿湿的了:师兄的心肠是好的,他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怎么能胡乱怀疑救命恩人呢?……
一束冷风从窗纸破孔里溜了进来,老二禁不住瑟瑟打颤。他摸到一块碎席片,去堵那窗上的破洞。突然,碎席片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从破洞里,他看到一条黑影,闪出了对面的耳房,是师兄。师兄望望飘落雨星的夜空,蹑手蹑脚地走到老二的窗前,听了动静,嘴里嘟哝了句什么,便急急地奔向山门。
师兄干什么去?老二惊觉起来。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迅速穿好了衣服,蹬上了鞋袜,追出山门。尽管四野一片漆黑,但凭着一个聋哑人特有的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老二终于捕捉到了师兄的身影。
不知绕了多少弯,钻了几片林;也不知翻了几道沟,过了几条溪;最后,抓着一条古藤,师兄溜下了一道峻峭的山崖。片刻后,老二也顺着古藤溜了下来,才发现山崖中腰,几丛盛开的野菊花,掩藏着一个山洞。洞并不很深,点点烛光从挂在洞口的草帘儿的隙缝中透漏出来。一贴近草帘,便有一股夹杂着饭菜香味的温馨气息扑入鼻孔,老二不由得鼻子一颤。再寻个缝儿,朝里一觑,不禁浑身震撼,如闻晴天霹雳,差点叫出声来——啊,里面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
压压狂烈的心跳,老二的眼睛又一次接近草帘。这一回,竟使他吃惊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个温暖别致的山洞里,还有一个小娃娃,一个正被师兄亲吻着的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而这个女人的手腕上,竟戴着师父留下来的,那对雪白晶莹的玉镯!咿呀呀,女……人!一种痒痒的,从心底涌上来的,不可压抑的某种怪物,驱使他的目光直直地射了进去——啊,是她!瞧,那长睫毛下的撩人心弦的眸子;那令人永远不能忘怀的,能放一粒蚕豆的笑涡;那细瓷般的脸蛋儿、脖颈儿、小手腕儿……老二感到一阵腰酥腿软,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支持住自己,浑身却灼灼地燥热起来,这热是不好忍受的。一丝又一丝雨线飘落在他的面颊上、脖子里,老二非但未感到凉爽,反觉得好似火上浇油。他的胸膛里,似有千百匹野马在奔驰;心窝里好似煮着翻滚不已的一锅胡豆;四肢抽风似的抖动起来,嘴巴也呼哧呼哧如拉风箱一般……啊也也,这时候来一头野兽该有多好啊!老二觉得自己这满身聚起来的劲儿,足能砸扁一头金钱豹!
洞内人被惊动了,师兄忽一下站起,大喝一声“谁”,扑向洞口。像一个胆怯的贼突然被发现一样,老二刹那间惊出了一头雾水。他顾不了许多,慌急地扭身,三把两把地抓着古藤攀援上来;然后便没命似地撒腿飞跑,任荆棘挂破道袍,山石绊痛腿骨而不顾。一直不敢回头看,因为他已经有把握地觉察到,师兄发现了自己。
总算回到了观里,甩去满头的汗珠,激烈的心跳久久不能平息。女人啊女人!老二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用头撞着古老的墙,在心里嘶喊着:多么奇妙可怕的女人!多么神圣又似妖魔一般的女人!那天夜里,就是这个女人,财东家的三小姐,笑咯盈盈地在闺房里擦洗。当长工的他从窗外经过,鬼使神差,竟忍不住朝里一觑。谁知这一觑,竟一发而不可收地瓷在了那儿,以至终于,被扒得精光,打得浑身是伤,猴儿背瓜似的倒吊在槐树上……
罪过啊罪过!当初做那些事是罪过,如今想这些事也是罪过,师兄干这些事更是罪过!上山以后,师父教诲过多少次了: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清其宫,洁其门,知足寡欲,至虔至诚。如此,才能得道升天。如若色相扰心,六根不净,便是亵渎神明;再任情纵欲,就更是道家败类,来日就只能下地狱受千般苦,而不能升天堂享万世福。师兄啊师兄,师父的告诫难道你全忘记了么?难道你就不怕玉皇大帝惩罚么?难道你宁愿下地狱而不愿升天堂么?……想着想着,老二恨起师兄来,恨得咬牙切齿,哇哇乱骂。香钱,玉镯,死在崖下的师弟……师兄啊师兄,你真毒哇!你是一条花花蛇,一只白眼狼,一头大狗熊!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财东家的三……小姐,骂到这里,老二的舌头哽住了,只觉得心窝里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游动,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毛乱起来,痒痒地感到有些难受的羡慕和羡慕的难受——原来,师兄和这个女人,早就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出家后,这个女人找了来,或者是师兄把她接了来,拿了师父的积蓄,抽空便去山洞里快活,还养了娃娃!啧啧,师兄不愧为师兄,真有种啊,唉咳咳!
在大殿里不知转了多少圈,回到耳房,又躺下坐起,翻来复去地折腾了大半夜,老二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从梦中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忽觉得有一道白光刺眼,赶忙揉揉粘涩的双目,真不敢相信,放在枕边的,竟是那对雪白晶莹的玉镯!玉镯下面,是一身叠得齐整的衬衣和一双精心纳做的新布鞋。师兄他?莫非——?眼前的一切使老二预感到了情形的不妙。他三把两把地穿衣下床,急急地来到对面师兄的住处,果然空荡荡地无人。他又脚高步低地奔向山门,冒着蒙蒙细雨,来到了那个山洞,洞内空空,只剩下一丝儿温馨的气息……
老二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观里,靠在大殿的雕花门框上,神情颓然地望着茫茫的雨雾和殿内森森排列的神像,直到夜幕垂落,才懒懒地离开。第二天,他仍旧木然地呆在那里,伤感地看着这淋在雨中的,空零残破的古观,痴痴地想着心事。失群的孤独和孤独的悲哀重重地网住了他,他失神了。
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而且愈下愈大,淋淋漓漓,全没有停息的意思。无情的雨水,顺着山墙淌下来,那些残存的壁画便大块大块地跌落。殿顶的漏孔也愈冲愈大,大宗的雨水便乘机灌注而下。泥塑的神像受不了这样的亵渎,就纷纷躺卧下去。只有那尊玉皇大帝还坚强一些,但也终究受不了这样的冲击,一条膀子先垮了,接着,头和脖子也仄斜下去。老二不忍心看着这幅惨状在眼前敷演,便想去促扶一番。不料,刚到神像前,就重重地跌了一跤;站起身,脚一滑,“啪”,又是一跤,弄得满身泥水,而且凉得直打哆嗦。于是,只好咧咧嘴,无可奈何地笑笑,懒得去管了,任凭这位“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全身瓦解,分成几块,浸泡在浑浊的污水泥泊中。
(作于1983年)
声明:作者对上网作品享有著作权,未经同意,不得以任何形式刊载。
地址:西安市太阳庙门43号 邮编:710002
电话:029–81017295 电子邮箱:loongfe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