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明灭(短篇小说)

庞进  发表日期:2008年4月27日   

 

没精打采的斜阳,慵懒地落下去,绵延的山峦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烟岚轻柔地漫开来,像一条条乳白色的丝带,在崖畔、林中、溪泉边缓缓地绕来绕去。这会儿的山野,是一种扑朔迷离的仙境了。
“白日人稀到,帘垂道院深。”冬天上山的游客本来就不多,这会儿更是稀落下来,偶尔有几个人影,也是匆忙下山而去,很少再有人光顾大殿。要是没有那几只在古柏丛中嘁喳的麻雀,偌大的殿堂,真会静谧得像睡着了的婴儿。
扫完殿内殿外,担满檐下的水缸;燃起炉灶,塞几根硬柴,灌一壶水坐在炉上——师父回来后就有热水洗用了——司徒亮红润的脸庞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这点活儿,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真不算回事。
喝碗水,仔细地洗了手,司徒亮进到大殿里来了。虽然上山已经多日,可每次进殿仍不免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大殿一溜五间,紫栋红柱,青石铺地,空旷而深邃,常年不透阳光。根根如豆的香火,数盏摇曳的烛影,几缕袅袅的青烟,更增添了神秘玄妙的气氛。
司徒亮从香案上捏起三柱香,在泪烛上点燃,摇去火苗儿,对着大殿正中的太上老君,绕了三绕,轻轻地插在香炉中,然后跪在蒲团上叩头。他尽量使自己的头低些,再低些,直到挨着地面。这样重重地叩头三个头后,他开始眯目诵经——
……师父说他有一部几百年前的《大道真经》,正是这位名叫李耳又称老聃的太上老君的大作,司徒亮虽然从未见过,但他是相信的。据师父讲,那年某月某日,老君下凡,曾在这座大殿里显现真身,还把师父的师父带到天堂里游过一回呢。师父的师父如此通神,师父自己自然非同小可了。师父二十多岁出家,如今已六十出头,以后说不定也要上天。想到这儿,司徒亮的心底油然生出许多虔敬来。他暗暗庆幸自己对生活道路的选择,仿佛看到了一种希望,这种希望虽然遥远,但似乎并不是渺不可及……
五千字的《大道真经》,师父只教了他五百多字,司徒亮很快就默诵完了。下来,便是异常艰难的“坐忘”。师父讲,这“坐忘”,就像佛教中的参禅打坐,是道徒必须炼就的真功夫。只有彻底“坐忘”,才可以会见老君,得道成仙。这个时候最基本的、也是全部的要求,便是忘掉现世中的一切。
司徒亮开始“坐忘”了,他紧闭双目,尽量克制自己什么也不想。可说来也怪,好像自己故意和自己做对,越不让想,心里越想,渐渐地,眼睛眯不住了。好像做错了事怕人看见那样,他怯怯地掀起眼帘,心虚地瞅瞅四周,然后偷偷地去觑那端坐在莲花台上的太上老君。
这老头儿长着一幅慈祥敦厚的好容貌:两绺雪眉毛,一把白胡子。左手捧一个小巧的药葫芦,里面装的该是什么仙丹妙药;只从那葫芦口探出头来的一朵小花儿,便知神奇之一斑了。右手中指和拇指掐成一个圈儿,好像要弹什么仙水似的。脑后背一斗笠,背景是飞动的祥云。
听师父说,这尊玉像有着很不平凡的来历:很早很早以前,一位皇太子来山上游玩,碰见了一位自称太上老君的白胡子老头。老头端详片刻,掐指一算,说这位太子明年就会继位。太子十分高兴,第二年果然当了皇上。登基后,这位皇上便想塑一尊像来祭祀老君。正巧一个夜梦神人来到,托梦对皇上说,天上曾有五个星辰陨落,太白金星掉在南山圭峰西侧。皇上很兴奋,立即派人去寻找,果然在一团紫气下采得一块晶亮的白玉。皇上就诏令全国最好的匠人,将白玉雕塑成这尊玉像。可是后来,老君的双手却被一个疯道人盗跑了,追找不见,只好刻一双木手,嵌在腕下……
白玉身子木头手,这合适吗?老君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想到这儿,司徒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今个怎么会想到了呢?不能胡想!这样胡想下去,怕永远也“坐忘”不了呢……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出风云变态中。”玉像旁边这幅对联,现在看来,依然那么玄乎。什么是“有形外”?什么是“变态中”?司徒亮不甚明白,甚至连什么是“道”,他也说不清楚。据师父讲,道是虚而无形的东西,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司徒亮思来想去,一直糊里糊涂。唉,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干啥?还是师父说的对,只要有一片诚心,还怕不能得道升天吗?想到这儿,司徒亮又赶紧闭上双目,刻心镂骨地“坐忘”起来。
像有一个小虫子爬过,眼皮上怎么痒痒的?终于忍不住,揉了几揉,眼睛便乘机又睁了开来。这回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红幛、彩旗以及悬在空中的万人伞、方布幔。红幛上有两行金字闪耀:“感应感应再感应,保我合家不生病”;旗帜上也有“去邪治病,有求必应”的字样。“嗖儿——”一阵清风窜进来,万人伞便悠悠地晃开了。这多么像一个姑娘在摇落头上的花瓣呀?而且似乎还听到了哏哏的笑声呢。呀!怎么想起她来了?罪过!罪过!但是,没有办法,她的影子既然来了,也就赶不走了……

那是一个乌云密结的秋日。司徒亮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听师父传经。这个时候也是师父最得意的时候,刀条脸板得像殿台上的青砖,从一圈灰白胡子中传出的声调,嘶哑而悠长,显得分外的神圣和庄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对这高深的道经,师父讲得玄乎其玄,听得司徒亮一会儿云中游,一会儿雾里行。但是,他相信,这些都是至理名言。不明白正说明道理的深奥,要是一听就明白,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仙了吗?因而,他听讲时的态度是专注的,听过之后又反复吟读,直到背诵如流。师徒俩就这么一个讲,一个听,精神高度集中,连有人走进殿来,都丝毫没有发觉。
“老师父,这儿有一个叫司徒亮的吗?”一个圆润甜美的声调打断了师父嘶哑的嗓音。他慢慢地抬起眼皮,三角眼里刹那间射出了热光,(是那样的热光啊!)旋即便恢复了平日的阴冷。看到师父眼神的突然变化,司徒亮禁不住回头一望:啊,是她,倩女!她……她找来了!同一瞬,倩女也认出了他。姑娘的双眼皮下立即喷出炽热的火光:“亮哥,你……总算找到了!”司徒亮心弦怦然震动,不知说啥为好。正在这时,师父从喉咙里滚出了一个长长的“嗯”字。这是无言的提醒,司徒亮立刻想起了初进山门时师父宣布的戒律:清心寡欲,根绝六亲!像走到沟边被人拉了一把,司徒亮赶忙回过头来,闭上眼睛,把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儿无情地压回去,压回去!
“亮哥,你……心真恨!”柔切凄婉的声音又一次冲击耳膜,司徒亮已感觉到姑娘的脚步在朝自己移动。虽然背着身子,他却似乎看到了倩女那张因长途跋涉而显得憔悴的脸颊,那双充满期待的含泪欲滴的大眼……像被人用劲捏着似的,他的心在朝一块缩着,缩着。
“亮哥,你……真的不认我吗?”姑娘的声音已带着哭腔了。司徒亮心房震颤,嘴唇蠕动了半天:“我……”倩女突然扑到他身边,跪下来,哆嗦的双手摇撼着他的肩头:“亮哥,咱们……回吧!”什么?回?回到那浊世中去?再去看后母那张失去血色的冬瓜脸,再去听那刮锅似的嗥叫?再去过那苦涩不堪的日子?……笑话!司徒亮从上山那天起,就很少想到过回字。他扬起眉毛,看见太上老君正朝着他微笑,顿时有了力量,心一横,牙一咬,冰凌般的言辞便冲出口来:“我不认识你,我的亲人都死光了,你……你走吧!”
姑娘惊愕得睁圆了眼睛,木雕似的站在那里,半天才明白过来,泪水便夺眶而出了。她颤颤地打开携带的提包,取出衬衣、布鞋、袜垫,深情地望着司徒亮:“不回去……算了,这些……你留下吧!”
司徒亮心里涌上来一股热流,他不敢再看姑娘那双火炉般的眼睛。像一个小孩子面对一场冲天的大火,他双手发颤,不知如何是好。师父不愧为师父,关键时候说话了。他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嗜欲充溢,神明殛之;欲虚情寡,神明佑之……”和神明比起来,倩女当然只不过是个倩女。经过短暂的灵魂搏斗,司徒亮的神心战胜了人心,他三把两把地将那些东西塞回倩女的提包,毅然决然地说:“走吧走吧,我不认识你!”
“大爷——!”姑娘向师父发出了最后的呼救。老道人眼睛眯在一起,表情冰冷得像供台上的石罄。倩女无望了,她拎起提包,天沉地重地挪出大殿,走到山门口,酸苦地回头一望,然后“哇”一声哭开,直奔山下而去。
针扎一样,司徒亮突然跳了起来,跨着大步追出山门。只见狂风骤起,黑云低垂,嘶啦——,一道闪电,照亮了崎岖的山路。刹那间,倩女那单薄欲倒的身影映入了司徒亮的眼帘,心肠一阵绞痛,他禁不住长呼一声,追赶下去。恰在这时,嘎咋咋,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眼前一株古槐顿时被劈成两半,司徒亮被牢牢地震在那里。神灵在惩罚了——他惶然无措,呆若木鸡。雨点儿砸落下来,他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多日过去了,倩女那凄楚的回头一望,还常常要司徒亮眼前浮现,想起来心中就不免悸动,生出许多怅惘来。记得小时候割草,司徒亮贪玩,笼儿常常割不满,回家时,倩女就把自己笼里的草分一半给他。小姑娘懂得心疼人,她知道他有一个再也厉害不过的后娘,笼割不满,回去后是非挨训不可的。而司徒亮每每逮个黄鼠、叫蝈蝈或者摘到野果什么的,总忘不了倩女:有两个,一人一个;有一个,那便是倩女的……

想得太远了。这么想下去,怕一辈子也“坐忘”不了!——司徒亮费力地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努力地强制自己进到那忘掉一切的境界中去。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莫非老君下凡来了?司徒亮急忙睁开眼来:嗬!原来是一条尺把长的山老鼠!那家伙仄着尖耳朵,小眼睛滴溜滴溜地瞅瞅司徒亮,见他泥塑一般毫无动静,便大摇大摆地在供台上转悠起来,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最后攀上了那只广口蓝釉花碗。
这是一碗特制的贡品,是那位每次来都要在师父屋里呆半天的老婆提上山来的。老婆说她专门选了上好的糯米,配上花生仁、核桃仁、甜杏仁、大红枣、白木耳、青红丝等等,做了这碗八宝甜饭,献给“有求必应”的老君爷。司徒亮曾新奇地端详过这碗供品。甜饭确实不错,白是白,红是红,不但色彩鲜艳,香味也直往鼻孔里钻呢。他禁不住咂咂嘴唇,不料被走进殿来的师父看见了。师父一脸的严肃,冷冷地道:“才上的供品,莫要随意乱动!”讨了个没趣,司徒亮赶忙将甜饭恭敬地放回原处,红着脸朝殿外走来。走到门口,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只见师父正亲切地把花碗端在鼻子下边闻呢,而且,竟是那样一种从来没见过的目光!……
供台上的山老鼠试探性地吞了几口甜饭,似乎尝到了其中三味,便吱吱地怪叫起来,似乎在呼唤什么。果然,片刻后,又一只尺把长的老鼠贴着墙根溜上了供台——它们该是情侣或者夫妻吧?两只老鼠相会了,彼此眨眨眼,叫两声,表示一番亲热,然后都将爪儿伸向蓝釉花碗,不客气地吃将起来。
山老鼠快乐的晚宴,勾动了司徒亮的食欲。啧啧,司徒亮羡慕地咂咂嘴唇:它们倒有口福!他真想站起来,一个断喝,赶走这一对贪婪的小生灵。然而,终于没有做,而把汪汪的口水咽回肚里去了。谁能说这不是太上老君的旨意呢?他想,弄不好是老君爷变成了老鼠也说不定。那样的话,自己这一赶,岂不得罪了神灵?况且,自己眼下正在“坐忘”,对于这一切,应该是看不见,听不到,闻不着的!
香,燃到了尽头,灭了。司徒亮从蒲团上站立起来,腿困得半天不能走动。山老鼠受了惊,嗖嗖地溜走了。看看花碗,甜饭已被吃得只剩了个碗底。司徒亮伸伸腰,挪着发麻的双脚,一步一闪地朝殿外走来。
这会儿,西天最后一抹晚霞,像女人脸上的胭脂,一扭头就不见了。暮色网一样罩落下来。树上的鸟儿扑楞着,寻找栖息的枝头。
忽听得大门外有几声咳嗽,师父回来了。
司徒亮迎上前去,接过篮子,拍去师父道袍上的山尘,端上热水,泡上青茶,末了,从竹篮里取出香烛火柴青油咸盐之类,放到大殿旁边的耳房里去。
“喂,你来!”他刚把东西放好,师父就在大殿里喊他了。“碗里的甜饭呢?”不等他走近,师父便问。
“是——”司徒亮猛然想到师父多次训诲的“坐忘”时必须“目不见色,耳不闻声”的戒条来,便改了口:“徒儿不知。”
“哼哼,不知!”师父森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司徒亮的眼睛:“是你吃了吧?”
像热人猛吞了一口凉饭,噎得分外难受,司徒亮避开那逼人的目光,半天说不出话来。
“莫难为情嘛,”师父居高临下地说,“出家人诚实为本,宽大为怀,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我会饶恕你的。”
一团莫可名状的冤火,在胸腔里灼烧,司徒亮喘着粗气:“师父,徒儿真的没吃呀!”
“殿里只剩你一人,还能是谁?!”
“是……是山老鼠吃了。”
“山老鼠?嘿嘿,”师父的刀条脸抽动起来,几声干笑毕:“刚才为何推说不知?”
“这……”
“山老鼠吃供品,你干啥去了?神灵面前,竟敢欺哄师父,该当何罪?还不跪下!”
“老君爷做证,徒儿真的没吃啊!”同徒亮跪在蒲团上,求救地望着供台上方的太上老君。
“吃没吃,神灵自然明白。”师父捏起一根香,拈在烛火上点燃,说:“这柱香便可证明,若不打弯,你便一身清白;若打了弯,哼哼……”说着,将香端端正正地插入炉中。
香在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烟丝儿盘绕上来,飘舞开去。起初,那香真够意思,通通直直,不曲不弯。司徒亮暗暗欣喜,从心底赞叹老君的灵验。他甚至猛烈地谴责自己,不该在“坐忘”时胡思乱想。谁知道,烧过三分之一,那香却慢慢地弯曲起来,后来,竟然弯成了弧形!司徒亮暗暗叫苦,他大惑不解地望望师父,师父的嘴角正有一丝笑意在轻轻地绽开。
“这下清白了吧?”师父煞住冷笑,“偷吃供品,欺瞒神灵,如此不诚,不惩不足为戒,给我老老实实地跪在这儿!”说毕,举起那只花碗,不无遗憾地看了看,打个长啊欠,摇头晃脑地念着“嗜欲充溢,神明殛之;欲虚情寡,神明佑之”,步出大殿,睡觉去了。
司徒亮一个人跪在空旷的大殿里,真好比猪胆掉到了醋瓮中,酸苦得说不成了。他想起小时候许多往事:有一次,妈妈用仅有的一点白面给生病的奶奶烙了两张饼,他馋得流口水,便偷吃了一张,妈妈知道后,打了他,又搂着他大哭了一场。从此,他再没有偷吃过任何东西。即使后娘那样地虐待他,他也从未拿过家里一分钱。有一次,他割草从别人家的杏树下经过,人家硬说他偷吃了杏子,分辩不清,一气之下,他用镰刀将自己的一个指头割得鲜血淋漓,借以明心。可今天……
“老君爷啊老君爷!”司徒亮在心中呼喊了,“谁吃了供饭,您老人家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为何不显灵作证呢?小弟子实在是冤枉啊!”……灰黄的烛光映在玉雕上,太上老君似乎躲进了一层细软的薄纱里,益发显得神秘莫测,不可接近。
大殿里静极了,静得令人窒息,蓦地,山风刮起来了,起初,是轻柔的细丝儿;渐渐地,越刮越大,山门咿呀作响,呼呼啸叫的林涛不绝于耳,眼前悬挂的伞旗幛幔也忽闪忽闪地摇摆起来。一束风窜进脖项里,司徒亮吸溜一声,赶忙裹裹道袍。小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他被后娘赶了出来,漫无目的地在沟里溜达。后来钻进一个破窑洞,缩成一团儿睡着了。忽觉得腿腕儿一阵剧痛,睁眼一看,两颗绿荧荧的眸子正直直地盯他——狼!司徒亮毛发直立,翻身站起,和饿狼撕打起来。从窑洞内打到窑洞外,力气渐渐不支,要不是倩女和一帮子小伙伴找了来,司徒亮非出事不可。事后,他在倩女家养过好几天伤呢……唉,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司徒亮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虽然这种痛苦里浸杂着难言的甜蜜,好半天才舒缓过来。
神灵总是圣明的——司徒亮终于把思绪拉回到眼前——也许是老君今日不在吧?师父不是说过,老君经常骑着一头青色的神牛云游四方吗?如果老君不在,自然就不会附身显圣了。想到这儿,挑灯一样,司徒亮的眼睛亮了,心里也感到了一阵宽慰。再过几天,就是山上的香会,听师父讲,每逢香会,老君都要下凡显圣的。到那时再请他老人家明断吧!司徒亮恢复了平日的情绪,对着面南端坐的老君,恭敬地磕起头来。

日月不居,日盼夜思的香会很快降临了。这天,司徒亮起了个大早,把大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认真地擦洗了供台。日上三竿,远远近近的男男女女们便络绎不绝地走上山来。他们提篮拎兜,前呼后引,不尽的人流顺着蜿蜒的山路涌动着。近午时分,便摩肩擦臂,熙熙攘攘了。大殿内外,升腾起一团团遮天蔽日的烟雾,几里路远,都能闻到熏鼻的香味。木鱼橐橐,石磬悠悠,伴随着绵绵不断的祷告,那声音真像闷雷滚过长空,低沉压抑而又隐秘玄奥。对于人们如此这般的“顶礼膜拜”,太上老君自然十分欣慰。缭绕的烟缕好似飘动的祥云,老头儿似乎动了下凡的念头,慈祥和敦厚,看起来比平日也多了几分。
司徒亮夹在众人之间,点燃一柱香,重重地叩罢三个头,开始了默默的祷告:“老君爷至圣至明,感应万物,福佑众生;小弟子有一冤情相告,请老人家明断……”他一五一十地向老君诉说了事情的经过,尽管态度虔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太上老君却并不没有什么表示,还是那么若无其事地坐在莲台上微笑。莫非老人家耳朵背,没听清?——司徒亮寻思着,又从头至尾,重新祷告一遍,谁知老君依然无动于衷。司徒亮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莫非老君爷在有意考验我?——他尽量朝好处想。于是,又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万分虔诚地连着祷告了三遍,再看那太上老君:仙药未赐一粒,仙水未弹一滴;事不关己无所予,高高在上笑眯眯!而炉中那柱香,也早已弯成了弧形!
天哪,这是为什么啊?像从云雾里跌到大地上,心乱跳,汗直淌;司徒亮觉得自己的头胀蓬蓬,混茫茫,像要炸裂成万千碎片,全身的骨头架子也好像散了伙。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疲乏无力地从蒲团上蹭起,瞥瞥两旁跪倒的善男信女们,竟有了一种类似于儿时趴在地上看一群蚂蚁那样的心情。
师父进殿来了,每逢香会,他都要换上那件标志着虔心苦修的百衲衣。按常规,供台上的供品,是要放过一整天才能食用的,但自从那次事件以后,香客们一走,某些特制的供品,便早早地被师父收拾了。那个老婆一大早就上山来了,照例,献上了一碗精心制作的八宝甜饭。现在,师父端起了这碗甜饭和其它几样糕点,似看非看地瞟了司徒亮一眼,那目光里所包含的丰富内容以及承受这种内容的滋味,只有司徒亮一个人能全面真切地体会到。他惘然地看着师父端着供品,朝住室走去。鬼使神差,他竟也挪动步子,跟随而来。师父进屋了,一道窄窄的门缝,露出了一条干瘦的身影。透缝一觑,司徒亮禁不住双目圆睁——师父正欲不可耐地吞吃那碗甜饭!他吃得好香啊!竹筷子闪闪飞舞,刀条脸嗦嗦抽动,嘴唇叭叭直响,还不时地将粘在嘴角的米粒抹进嘴里。他再朝旁边一瞅,啊,那个送饭的老婆正坐在师父的床边,甜甜地向师父笑呢……
倒了,唏哩哗啦,一座宝塔连根倾倒了!纷飞坠落的砖石,砸垮了心房的支柱,司徒亮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郁闷和痛苦。他心灰意冷地回过头来,伤感地望望大殿内那尊嵌着木手的玉雕——老头儿依然面如春风,可现在看来,那微笑中却充满了嘲弄和讥讽!摇筛一般,眼前的一切都抖动起来:紫梁红柱,东倾西歪;伞旗幛幔,飘来甩去;供台香火,摇晃欲灭;一会儿是笑眯眯的太上老君,一会儿是师父抽动的腮邦,一眨眼,又幻成吱吱怪叫的山老鼠,还不时地闪现着倩女那深情凄婉的回头一望。突然,司徒亮笑了,笑得像山风穿过幽谷,笑得香客们莫名其妙,笑得老道人全身颤栗,手中的花碗险些摔成碎片!十分可惜,司徒亮没有再回顾一下师父那张因惊愕而变得苍白难堪的脸,而是旁若无人地笑着,摇头甩手,恍恍惚惚地出山门而去。
傍晚时分,二十里外的山镇小酒馆,来了一位罕见的稀客,一身道袍吸引了众多的目光。需要强烈刺激的司徒亮,买了二斤猪杂碎和两大碗包谷酒,喝了个痛快。他把剩下的酒灌进葫芦里,朝脖子上一挂,走两步,抿一口,摇摇晃晃地出了酒馆。眼前的山低了,路高了,房偏了,树斜了!只见金星迸射,人影晃动:太上老君来了,又去了;师父近了,又远了;倩女来了,瞧,那张可爱的圆蛋儿脸,那火炉般的能喷射灼热光芒的大眼!……司徒亮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接着他骂了,骂得不堪入耳;后来,他竟嗷嗷地大喊大叫起来,满山凹都是悠长的回声。
第二天早晨,师父推开徒弟住的偏屋小门。除了木床上整齐地叠放着的那身道袍外,别无他有。从殿外寻到殿内,依然人影不见。望着明明灭灭的香火,老道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了。

(作于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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