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川将他的诗集书稿《叫魂》拿来让我阅读,并嘱作序。一篇一篇地读下来,我发现其中的三种意识是显明而强烈的——
一.生命意识:向鱼学游泳
人说诗文如其人,写诗就是写人,作诗就是做人。对人的关注和思考是田玉川诗作最主要的主题之一。且看:“人者,万物之灵也。告别丛林,不再与兽群为伍:昂首挺胸,傲立于天地之间;高视阔步,行走于环宇之内。虽无峰峦之高大,却能尽显大山之巍峨;虽无大地之广博,却固有宽阔之胸怀;虽无海洋之深远,却蕴藏汹涌之激情。”(《人赋》)人是从海上来吗?人早就走出了丛林为何至今不能告别丛林法则?兽性和人性如何转变?猿猴真的是人的祖先吗?龙图腾和狼图腾各象征着什么?天地、人、神、鬼的关系如何?“人乃万物之灵,万物乃人之用,天因人而高,地因人而广,天地乃人之居所,人乃天地之精魂。神乃人之偶像,仙乃人之梦幻,鬼乃人之替身,魔乃人之异类。千年修行,能否为人?万年修行,能否成神?”(《人赋》)
田玉川用诗的形式,从历史的深度和哲学的高度对人进行了长期全面的思考。“人类如何走过百万年进化之路,高举火把穿过一个个漫漫长夜,从一双手传递到一双手再传递到又一双手,跃上高山跨过江河横渡大海迈上一个个台阶。每一个起点也是终点还是新的起点,照亮西方照亮东方照亮每一双目光,犹如款款春风源源传递着温暖,犹如灿灿群星把一个个长夜照亮。(《奥运十四行诗》)没有什么能像奥运会那样形象地表现人的进化和本性。“摇身变一尾鱼悠然游入水中,慢慢爬出海岸已经很久很久了,悠悠岁月早已把柔软的脊梁淬硬,留在其中的水性究竟还有多少?”(《奥运十四行诗》)水是生命之源、文化之乳。“上善若水。”水性与人性相生、相通、相依、相存。“任何一条鱼的游泳技术,都足够,足够人一生摹仿和敬慕。”《向鱼学游泳》水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
人生永恒的意义是什么?“一生走着一条路,走不动了就站在街心广场 ,十字路口,以一种不变的成熟与风流,象征着伟大或不朽。”(《塑像》)这就是人生永恒的意义吗?“无论卒炮车相将士马,都在一张网里挣扎。”(《象棋》)这样的羁绊和束缚该如何《突围》呢? “一群人周身起火了,痛苦在滚翻,灵魂在呼喊,错乱的挣扎。蹦起来又倒下,倒下又蹦起来,音乐的狂风暴雨,浇不灭彻夜咆哮的欲望。蛇立的是影子不是眼睛,龟行的是记忆不是脚步,随手摘下天庭的蟠桃,递给舞伴,屁股上长出的尾巴晶亮晶亮又粗又长。张开怀抱抓不住,自己的一句诺言,渴望被蹂躏的愿望,腾起熊熊烈焰。”(《迪斯科广场》)这样的放纵,究竟是沉沦,还是升华?“既然方向和速度,已有人驾驶,很多车票就只寻找乐趣和舒适。”(《夜行客车》)这样的状态是一种超脱呢,还是普遍的无奈?“爬上手掌般的花瓣,睁大看穿黑夜的眼睛,久久凝视,凝视岁月出生的一瞬的神圣,气喘吁吁的灵魂,瞬间露珠一样晶莹晶莹,连石头也能够塑造出生命开花的永恒。”(《华山日出》)有这样的意志和精神,难道不能创造生命的永恒和辉煌吗?
二.忧患意识:打开故宫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门
历史感强,是田玉川诗作的显著优势。且看诗集目录:《那些敲石头的人》《龙腾万年》《神的诞生》《帝王本纪》《长城:三千年龙思》《秦砖汉瓦》《王鼎》《打开故宫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门》《颐和园石舫》《西安城墙》《平遥古城》《大佛寓言》《楼兰公主》《铜雀台》……几乎都是历史题材,但都不是简单直观地重现,而是将历史事件和人物与其所发生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联系起来考察,将其作为历史进程中的支点和连线进行评述。当然,对历史的研究不只是为了借鉴,更是为了创新;历史不仅是过去完成时,还是当代进行时。
田玉川学习研究历史用吃“三明治”的方法:即最里层的是所谓正史——官修史书;紧挨着的一层是遗存在土地中的考古成果;最外一层是沉淀于民间的民风民俗。三者印证即为较真实完整的历史。他写的“软文化丛书”——《面子》《圈子!圈子》《人情潜规则》等就是这种学习和研究的实践。而用诗写史,则是他一贯的锲而不舍的追求。“积学学为人师,博采百家之长励志;敦行行为世范,吸收古今之智厚德。适逢盛世,改革争先。立足西部,部署有年,名校列前茅;东西互动,中外交流,国家建重点。跻身二一一,教育翘楚;建设九八五,科研高峰,宏图大展正当时。”(《陕西师大赋》)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是享誉全国的强势学科,田玉川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就读于此,能够得到史念海、黄永年等全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诲,可谓幸运。如果说,科班学习使他掌握了系统的理论知识,那么,透过历史现象全面反思民族历史和解析民族文化基因,就使他的研究扩展到了“泛历史”领域、触摸到文化之“内核”了。
中国之路过去是怎样走的?现在正在怎样走?未来该怎样走?“亿万双脚,曾经走在一个头脑里,怎能不拥挤?”(《中国的路》)“难怪中国,久久,久久难以在大海扬帆,原来希望,久久,在这人造的湖边搁浅。”(《颐和园石舫》)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思考过于浮浅和直白不同,随着阅历的增加和思路的不断开拓,田玉川的诗作从九十年代初开始,进入了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积聚成熟期。一改八十年代频繁在报刊发表诗,经常参加诗会的纯文人生活方式,与生活地由县市向省会和京城迁移和职业由纯粹的教师向企业宣传主管、报刊总编辑、策划人的跳跃式转型,他的诗作也转向以深度和广度见长的专题创作。
用诗写全故宫,用诗写透故宫,是田玉川2000年进京的一大愿望。收入新诗集的由二十首各自独立又互相内在联系的大组诗《打开故宫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门》是他近些年诗作的代表之一。他经常说:“故宫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故宫浓缩了历史,也关照着现实。故宫是最大的四合院,故宫外老百姓的四合院只是其形制的缩小而已。”且看田玉川是如何用诗解析故宫的:“这些宫殿中站立着的大红柱子,不是大兴安岭的松树吗?叶子早就枯萎了,根也被砍断,只留下一副干硬的躯体,默默地站在这里,做皇帝陛下,最后一批忠实的爱卿,用凝固的静止静止的凝固,支撑着一片神秘。阳光,穿不透这厚厚的红墙;星星,也迷失了路。听惯了圣谕,一点一点也听不到阵阵林涛。那枝繁叶茂的自豪到哪里去了?那顶天立地的挺拔到哪里去了?那遮风挡雨的宽阔到哪里去了?(《宫门:大红柱子的绿色哪里去了》)这样的悲剧究竟是怎样形成的?怎样才能不会重演呢?“站在午门口大喊一声, 还——我——自——由!红墙 宫殿 城楼,瞬间化为乌有。每一块砖头,都伸出了紧缩的手;每一块砖头,都张开了紧闭的口;每一块砖头,都有冷汗涌流;都有苦泪涌流;都有热血涌流;每一块砖头呀,都在寻找自由之路。”(《午门:还每一块砖头自由》)
三.文化意识:五千年历史是一道菜
田玉川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写过一首名为《中国菜》的短诗,有几十家媒体评介、引用,入选近十种诗选集、诗历等,一些诗朗诵会朗诵,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这首诗是这样写的:“五千年文明,经过反复蒸煮炒炖焖炸煎,依然香气扑鼻色彩鲜艳……但百年屈辱却难以下咽,已经习惯 习惯消化光荣的胃,真难以消化苦难。两根筷子——,怎能尝出中国的酸辣苦甜咸?!”(《中国菜》)在田玉川看来,我们常说的五千年文明,竟是一道美味的菜,由此可见,他的胃口该有多大?
更难得可贵的是,田玉川的诗作并未停留在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上,更注重继承、创新和升华。“永远打不碎的,是那不朽的仁;永远站立不倒的,是那挺立的灵魂。”(《孔子一夜之间来到天安门》)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就在于有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历经五千年风雨洗礼依然博大精深,焕发着勃勃生机。
“岁月的流水怎样浇灌,那属于自己的一块心田,只要有源泉那怕只有细流涓涓,无论种什么——,都会滋养出生机勃勃的圆满。滋润的目光不怕天旱,更不会张开一大片一大片,龟裂的嘴唇呼喊,绿色的家园,优胜劣汰的生物链大战正酣。”(《岁月的流水》)每一个人,与时俱生,是否也能与时俱进呢?
阅读田玉川的诗作,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戴着眼镜,背着大书包,沧桑且多少有些苦倔的人文知识分子的形象。他在旷野里奔走,在闹市中穿巡,在大河边吟哦,在高山上呐喊……烈日暴晒他,冷月孤寞他,啸叫的风掀起了他朴素的衣衫,凛冽的雨打湿了他斑白的鬓角,他痴心如一,乐而不疲,无怨无悔……
诗集取名《叫魂》,这使我想起《楚辞》中的《招魂》,想到行吟泽畔的屈原。是的,“叫魂”就是“招魂”,“招魂”就是“叫魂”。不过,屈原“招”的是曲曲一介楚王之魂;而田玉川“叫”的,则是国人之魂、民族之魂、人类之魂。写到这里,我也不禁想和田玉川站为一列,面对神州大地,面对苍茫宇宙,长长地呼叫一声:
魂兮归来!
2015年3月3日于西安龙凤堂
(庞 进 著名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华龙凤文化网主编,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