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视角·生命诠释·人性悲悯

――读庞进《平民世代》

肖华义  2009年1月20日

 

在当下,平民写作早已不是新鲜的话题。世纪之交以来,随着底层叙事、苦难叙事、平民传记创作等文学潮流的涌现,越来越多的作家早已将笔触对准了平民、底层生活,重新关注芸芸众生的人生遭际与悲欢离合,讴歌刚健自强、知足宽容、忧国爱家的平民精神,也省察目光短浅、狭隘自私、软弱愚昧等平民弱点,并通过审视平民人生链接起对人类社会历史与民族文化精神的思考。由于受共同的社会历史境遇与民族文化土壤的洇染,庞进先生倾情打造的《平民世代》对“平民”的书写也大体表现出与上述相似的审美特征。然而,如新历史主义理论家怀特所言,一切历史话语都不过是话语主体通过“情节编排”、“论证解释”与“意识形态含义”等话语策略所做的自我解释。这就意味着作家对“平民”的审美不可避免会烙下创作主体的审美、道德、情感等元素,并因此显出个性特征。《平民世代》也不例外,它在众多的“平民”叙事中,显出了独特的“庞氏”印记。
这种清晰的“庞氏”印记固然得自于书中所述的“庞湾”、“灞河”、“夏任村”、“栎阳”等独特的人文地理标志,得自于书中所述的庞永太-庞文升-庞秉均-庞应理-庞济民-庞进等庞氏历代掌门人独特的命运印记,但主要还是来自该书对平民的生命存在与人性真实的无遮蔽的敞开,以及由此建构的“顺天命,尽人事,行大道,结善缘”的平民哲学。
这种平民哲学的根基是平民独特的生命观。《平民世代》通过叙述作为平民的庞氏一族自清代乾隆年间至今250多年的生死悲欢与起伏沉浮,揭示了“人活一世,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情。”生命的“无可奈何”是因为生命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自然、社会、历史文化等诸多因素的羁绊与制约。从自然范畴来说,生命的诞生与运行充满着偶然与未定,如叙述者对自我生命的感悟一样――“就说我的这条命吧:曾祖父及其以上就不说了,如果祖父像他的两个哥哥那样,未成亲就一命呜呼,那就不会有我的父亲;如果祖母在生父亲之前就患病离世,同样不会有我的父亲;如果幼小的父亲被痢疾和伤寒夺去了生命,世上就不会有一个先叫庞先进,后叫庞进的我了,我也不会坐在这儿面对电脑了,读者朋友就看不到我打写的这本书了。”“未生我时谁是我,已生我时我是谁;而今我知我是我,死后谁知我是谁”,生命是偶然的,不可预知的,同时生命也是有限的。因为“人的一生,实际上是同疾病打仗的一生……从根本上说,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不是人而是病。”人终有一死的结局,使生命显出其无法超越的自然局限性;从社会与历史文化范畴看,社会环境与历史文化传统的任一因素的介入都会左右着个体的生命运转与命运航程。叙述者的父亲庞济民一生起伏沉浮的乖戾命运,说明当极“左”意识形态与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介入个体生命时,个体生命便如一茎灯草般脆弱。叙述者试图通过还原平民生命存在的真实境遇与真实样态,重新诠释“生命”、“人生”、“历史”等传统的生命母题。在叙述者看来,个体生命的历史实际上就是生老病死的历史,甚至,家族史、国家史乃至宇宙史也是普通小人物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与兴衰荣枯的历史,而不是显性的革命斗争史与宏大的民族寓言史,如叙述者所言,“没有生死,何谓世代?庞姓人的生生死死,构成了庞姓一族的世世代代;中国人的生生死死,构成了中国人的世世代代;地球人的生生死死,构成了地球人的世世代代;宇宙生命的生生死死,构成了宇宙的世世代代。”当平民以自身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与兴衰荣枯为人生的基本内容时,平民的人生实际上就复归了平常与平淡――“这也是普天之下老百姓的缩影:生前平平常常,死后平平淡淡。”
当生命袒露出其有限性、局限性、不可预知性与平常性等本真面目时,普通的百姓该如何安抚他们的生命?凡俗的平民会怀抱怎样的生命信仰与生存信念?《平民世代》通过叙述庞氏一族250多年来历经迁徙流离的艰辛与生老病死的磨难,终能承传、繁衍、分蘖,由初生的嫩芽长成枝叶繁茂的如苍郁森林一般的庞大家族的历史进程,揭示了深藏在庞氏一族身上最朴素的人生信条,“顺天命,尽人事,行大道,结善缘。”此即是说生命的运转一方面要“顺天命”,自觉尊重与遵循生命的固有规律,特别是对生命有限性与局限性的自我觉解与尊重;另一方面也要充分发挥个体生命的主体能动性,“尽人事,行大道,结善缘”,使生命能超越局限,突破有限,向更理想的生命境界攀升。《平民世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篇章大多是庞氏世世代代对儒家的“孝”、道家的“和”与佛家的“善”等生命“大道”的身体力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庞进先生的悲悯情怀,他对作为家族世代作为类的人身上所遗留的动物痕迹充满着温婉的体恤与宽容,如对叔祖父庞明理因某种原因而染上脏病,庞进如是说:“对一个单身在外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要让其时时刻刻管好自己是比较困难的。”又如,对叔父庞柏峰放弃当教师选择当官,庞进这样评价:“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做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呢?‘在农村,不掌握一点权力,没兄又没弟,是要受人欺负的。’小叔如此解释。这样的解释是符合实情的。”再如,庞进将具有道德意味的“不孝”置换为“不周”,并对给予充分理解,“百人百姓,十个指头有长短,这也算正常。” 庞进对人性弱点的体察与宽容,充分表明他对人的关注已经到达潜隐的人性深处。
由上分析可见,作为家族史文本,《平民世代》区别于其它同类文本的显著特征便是它偏离了传统家族历史叙事的政治学轨道,直接锲入了人的生命与人性的潜隐领域,省察并还原了个体生命与人性的平凡属性,并由此建构了平民的务实品格与实践精神。与此同时,也重构了文学叙事话语的“大实话”的本真属性。庞进先生曾说过,《平民世代》更“能反映出我的文学追求、思考深度 和精神走向……”我想这种文学追求、思考深度和精神走向都与庞进对“人”的深度勘探有关。

(《平民世代》,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