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人的快乐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3日  

 

以文化研究和文学创作为依托,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开始写书,至今已出版了十余种。回味起来,每本书都有令人难忘的故事。
《龙的习俗》是我的第一本研究龙文化的著作,出版于1988年。两年后,这本书有了一个台湾版,可滔滔海峡,山水相隔,我竟然久久看不到样书。2003年5月的一天,台湾新竹一位叫廖金文的先生通过“中华龙文化”网,给我发了一个贴子,说他从当地图书馆里借到一本《龙的习俗》,拜读后很仰慕,还想拜读我的其他龙书,但跑了好多书店都买不到,问我能否满足他的愿望。我当即回复,除答应邮寄他要的其他几种龙书外,还提出一个要求:帮我购买两本台湾版的《龙的习俗》。廖先生看到后,回复说书已买不到,但可以COPY给我。我说将全书COPY,比较费事,倒可以先将拙作的封面、封底、版权页、内容介绍、目录等扫录成文件,通过MAIL先发一下。几天后,廖先生将我所要的发了过来——十几年前生的“孩子”,现在才得见其容颜,真让人感慨系之!记得我在去邮局给廖先生寄书的途中,曾忽来灵感,想出了这样几句诗:“黄河秦岭日月潭,万水千山结龙缘。期待天下大同日,喜泪纷飞告先贤。”那几天,中央台正在播电视剧《走向共和》,这首诗融进了观看时的感受。是的,龙文化的确是一个“缘”,它像一个纽带,能把天下的“龙的传人”,全都联络在一起。
一年多时间过后,2004年8月的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话筒里的声音陌生而清亮,带有明显的台湾味——原来是廖先生随一个旅游团已到达西安,下榻在唐城宾馆。赶去相见,双手一握,竟有多年友人一日邂逅之感。真是说远就很远,说近就很近啊。落座后,廖先生捧出了一件让我喜出望外的礼物——台湾版繁体字的《龙的习俗》!不过,不是文津出版社的原版,而是复印版,是廖先生将全书一页一页复印,然后精心装订成的厚厚的一本书。真是太珍贵了,在我出的所有书中,这本书的样式是惟一的、特别值得收藏的。同时,廖先生还将他的硕士论文《苗栗舞龙文化之研究——以苗栗炸龙为例》,和一筒“玉山高海拔极品乌龙茶”送我。并说我的书对他完成这篇论文帮助很大,书中引用了我的不少观点,台湾的学者们希望我有机会到岛上去访问、讲学……我说这本书写于十几年前,里面的观点很不完善,有错有谬。后面的几本好一些,但亦有疏误不足之处。龙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我常有瞎子摸象之感。至于赴宝岛观光学习,也是心之所愿,相信会有成行的那一天。而你这篇文章我要仔细拜读,因为对台湾的“炸龙”,我还了解得不多……此后,我常常在写作龙书龙文时,冲一杯来自台湾的“极品乌龙”,觉得那茶的醇香,也似乎飘飘然溶进了字里行间。
《八千年中国龙文化》是我的第二本龙书,1993年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后,在海内外引起了反响,行家有评,说此书“具有辞书性质”,“是填补了龙文化研究空白的颇有价值的科研成果”;在陕西,该书还获得了一个社科优秀成果奖。那是在1996年的2月份,深圳某公司的一位董事长在看到这本书后,通过出版社找到我,先是在电话上聊了一个多小时,接着就飞抵西安,说他们公司要在深圳搞一个以龙文化为主题的大型工程,特邀我做顾问。这样的事情我当然是支持的,也是高兴的。作为龙文化的研究者,能眼见着龙的精神产品变成形象化的,可观赏、可参与、可留传于世的,于国于民有利的物质财富,怎么能不高兴呢?于是,大年初四,在西安的喜来登大酒店里,我和这位李先生做了长时间的交谈。“八千年”的问题,“龙的基本精神”问题,“龙文化产业”问题,“成立中国龙文化研究会”的问题……李先生对“八千年”的提法尤感兴趣,认为对“把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再向前推三千年”有贡献。我说这牵涉到“文化”和“文明”的区别,即如何给“文明”下定义的问题,而“八千年”的提法,在当时还是比较大胆的,也是猜测性的,因为龙的出土文物,只能证到七千年。之后不久,辽宁查海就出土了距今八千年的石块堆塑龙。
多年前,在西安的钟楼书店,我眼见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架子上取下卖得只剩一本的我写的《创造论》,前后翻看了一下,就去开票,交款,返过来拿书。在他离开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曾有瞬间的相遇,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心里可能想,这个人看我作什么?但见我再无其他表示,也就转身走了。当时,我是产生过叫住他的念头的,但犹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吭声。说到这里,想到一位作家说的话,写书人写作就像鸡下蛋,多下蛋,下好蛋,是鸡的本分,而人们呢,买的是蛋,未必非要看看下这蛋的鸡是什么样子不可。不过,如果读者有要求,写书人一般也会尽力满足的,这里面有一个和读者互动的问题。
2003年2月,我收到了一本寄自浙江常州的一本书,包了几层,心想常州没有朋友啊,谁给我寄书呢?拆开一看,却是我的一本出版不久的书,包了书皮,附着一封信,写道:“庞进先生,您好!请允许一个远方读者冒昧向您求教。时下出版物数不胜数,标牌各异,花枪种种,但满坑满谷多为生猛海鲜之类,既贵又怕吃坏肚子,而实实在在如您著作般的五谷杂粮,反倒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叫人无话可说。拜读您的《大悟骊山》,就如‘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沏一杯淡茶,书卷在手,时有豁然开朗的好心情。……遥想先生举重若轻的丰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禁妄生冒昧之念,托付鸿雁,奉上尊著,恭请题辞,以感谢您所赐的学识和那一片可贵的清心天地。……”署名为汪一方,之后是年月日及通讯地址。捧书读信,我很感动,想想看,电视,影碟,加网络,如今买书来读的人已大大减少了,而这位汪先生呢,买了,读了,还写信给你谈体会,书上并没有我的通讯地址啊,他肯定是费神查了一番的。于是,按他的嘱求,我郑重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苍天稀雨,慧泉喷涌;大地多尘,灵树常青。——录本人拙句与汪一方先生共勉”。之后,意犹未尽,又铺毡展纸,蘸墨挥笔,写了“五谷杂粮”四个字,一并封好,寄往常州。几天后,汪先生在收到书后又回了一封信,言他从事的是土建、市政工程管理工作,“常与土方、钢筋、混凝土、沥青打交道,似乎与文学艺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只是平日里没有烟酒之嗜,工作之余,买一两本会心之著,因此有幸拜读您的大作……愿多出清心之著,读者有福了!”我觉得,这一句“读者有福了”,既是对写书人的希望,也是对写书人的奖赏,要问写书人的快乐在哪里,很大一部分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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