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好呢 ？面对这娑娑衰草，孤孤荒冢。

你死了，死在朋辈手里，死在中国人的嫉妒手里。

据说，你和那李醯，原是一块儿耍大，一块儿拜师，一块儿学医的。共同的事业，苦涩的奋斗，把你们联系在一起。一块儿睡，一块儿吃，一块儿见世面，一块儿经风雨。也曾孤灯寒月，攻典于茅舍草庐；也曾啊冻挥汗，讨方于杌榻车帷；也曾餐风宿露，采药于老林深山；也曾风尘仆仆，行医于民间闾巷。苍天不负苦心人，水滴石穿，积月累岁，你们都成才了，以自己绵绵的医术，惠及男女老幼，名扬城坞乡里。

后来，那李醯到秦国去了。而你，奔波于齐鲁燕赵，拔病于黔首布衣。起死回生虢太子，望诊桓侯三逞奇。医名就这样传遍天下，人们认定，你是上古神医扁鹊之复生，秦越人的本名，就不再有人提起。你创四诊，著《难经》，望闻问切，针石烫熨，对病下药，随俗为变，过邯郸，妇人不爽，即为带下医；过洛阳，老人多病 ，即为耳目痹医……

然而不幸，你也到秦国来了。你是想丰富医案，弘扬医道，救死扶伤遍六国，人道主义满天下。当然，也想会会几十年不曾见面的师弟–李醯。眼里映一派秦川秀色，心里串一股温润甜蜜：师弟还是那厚墩墩、质朴朴的样儿么 ？那圆圆的娃娃脸上有胡须飘拂了么 ？那嗜痂的毛病改掉了么？……你长抚雪髯，嗬嗬地笑了，笑得孩提般天真，童话般有趣。你哪里知道，当上太医令的李醯，早已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峨冠博带，府上奴婢成群；宫马安车，也是吆五喝六。热血直肠没了，有了奴颜媚骨；侠肝义胆没了，有了歹心坏水。医术不见长进，权术学会不少。师兄弟见面，他也满脸堆笑，谁知笑里藏刀；接风筵上，也叙昔日情谊，却是言不由衷。你心里纳闷：难道人一阔，真的心就变，脸就换么？

行医毕竟是你的天职。秦中尚武，珍视人丁，宝爱小儿，你遂为小儿医。施方散药，求治者塞于馆，堵于路。武王举鼎伤骨，李醯久治不愈，你药到痛除。山水高下，李醯妒火中烧：既有李醯，何来扁鹊？为了既得利益，管它甘苦同窗！武王生瘤，在耳朵前，眼眸下，你认为此瘤当除，并备好药石。李醯表面赞同，暗里却奏于秦王，说若除此瘤，将使耳不聪，目不明。武王听信，畏怯不治。你怒从心起，投石于地 ！

这把柄又被李醯抓住，说你恃才自傲，目无君主。武王昏庸，听谄言而逐贤良。你在咸阳呆不住了。月黑风高夜，凄凄苦雨时，你羸马单车，匆匆逃亡。黑心人黑心到底。李醯遣心腹，揣利刃，驱快马，追你于骊山东北三十里。风烛残年怎敌强贼暴汉？可怜赫赫医圣，竟然惨死于辙渠之中。

苍天垂泪，大地恸泣；骊山掩面，渭水呜咽。鲜血渗入泉壤，医名留在人间。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服斩缞，戴丧冠，举起招魂幡，摔碎黑瓦罐，棺椁徐徐入土，悲声感地动天–人民用人民的方式，送埋人民的医生。

你去了，一去几千年。我知道，在冥冥的玄宫里，你不寂寞，不孤单，不清寒，因为被嫉杀的贤良才俊，络绎不绝，源源不断。你惑然，茫然，悻悻然又凄凄然。

你或许会问：这是为什么 ？

这是为什么……

遥奠欲罢时 ，坟草正萋萋。

站在扁鹊墓前，我们很容易想到 “平庸对卓越的反感”–嫉妒。是的，与其说扁鹊死在他的师弟李醯之手，不如说死在嫉妒，这种对他人的优势（包括才能、成就、名望、人格魅力、优越地位等等）而产生的恼恨的、敌视的、欲置其死地才快活的情感之手。因这种破坏性情感而遭害的也非扁鹊一个，在他的同时代，就有庞涓对孙膑的嫉妒，稍后，还有李斯对韩非的嫉妒。庞涓因嫉妒孙膑的军事天才而剜了孙的膝盖骨，心里说：”老同学，看你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怎么指挥打仗？”李斯因嫉妒韩非的理论天才而给韩的酒杯里下了鸩毒，心里说：”老同学，请喝吧，喝了我就是理论家第一了！”以此推理，当扁鹊的鲜血染红骊山辙道时，李醯大概正站在咸阳府第的台阶上，嘿嘿嘿地抚须冷笑呢：”老同学，你何苦要到秦国来呢？同行是冤家呀，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这下好了，在秦王的眼里，我又成了医家第一！”

人说”扁鹊死在了中国式的嫉妒手里”，这话既对又不全对。说它不全对，是说嫉妒不光中国人有，世界各国人都有，有人的地方就有，甚至猴子也有狗也有。圣经记载，该隐因嫉妒杀掉了亲兄弟亚伯，扫罗王因嫉妒三番五次地想除掉大卫。古希腊的哲学家说：”嫉妒是对别人幸运的一种烦恼。”德国民谚说：”好嫉妒的人会因为邻居的身体发福而越发憔悴。”–说明西方的土壤里也出产嫉妒，不然，何来这样的哲言民谚？还有动物，比如狗吧，养一条没什么，两条以上，当主人在感情的分配上厚此薄彼时，或购回一条新犬时，那位受宠者或新来者，就成了被嫉妒的对象，争斗扑咬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看来，利己与自私，是嫉妒的根源。婴儿一生下来就要吃奶，也会吃奶，不给他奶吃他就会哇哇大哭，说明人生来就是利己的。利己必然导致自私，自私是利己的强化，二者在本质上应该说是一回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大公无私”、”公而忘私”、”无私奉献”等等，说说而已，对一般人来讲，是做不到的。因为人不利己就活不下去，白求恩也好，张思德也好，以及后来的雷锋也好，孔繁森也好，都没有一来到世上就把自己的饭全让给别人吃，他们得有起码的生命，才能去救人、去烧炭、去为人民服务做好事。–既然利己与自私与生俱来，嫉妒也就不可避免了。在这个问题上，人和人的区别只在于克制、沟通、化解、转移的程度和方式。

那么，为何说”扁鹊死在了中国式的嫉妒手里”这句话有它的道理呢？因为人既是自然的人，更是环境的人、社会的人。社会环境对人影响太大了。好的社会环境能让人活得像个人，即让人将人性中美善的部分多多释放；不好的社会环境让人活得不像个人，即逼着人将人性中丑恶的部分充分暴露，且发扬光大。中国几千年一脉相传的专制制度就是一个让人活得不像个人的制度。它没有民主，没有自由，没有人权，有的是独裁、强制和残暴。它使统治者的喜好、向统治者集团靠拢、做帝制下的官僚成为全社会的价值取向。使人都朝一条道上挤，似乎只有出将入相、做官当老爷，人生才有价值。这样的社会环境，对嫉妒而言是一种强化，而对我们讲的克制、沟通、化解、转移无益。因为专制体制不能保证把全民族最优秀的人才推到前台，反而对优秀人才极尽打压、侮辱和迫害。走到前台的多是些或奸诈狡猾，或平庸愚蠢之辈，这些人对上奴性十足，对下霸道专断。即使有个别优秀者进入其系列，也都要以丧失人格、出卖灵魂为代价，当以拍马、钻营、贿赂等丑恶手段谋得一官半职时，其优秀也就变成了非优秀。当无才寡德的奸蠢小人在台上吆五喝六时，台下才德兼备的贤达之士必然内心不服，内心不服必然要假以外在的言行。对台上者而言，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如人，也知道比自己强的人多的是，为了保持住既得的权势和利益，就千方百计地要限制、打压、迫害，甚至除掉那些比自己强的人。很显然，如果嫉妒是一把火，在这样的体制下，这火常常会如泼油般烧成燎原大火或冲天邪火，而不会有效控制化为青烟渐渐熄灭。

就说扁鹊被害吧，如果他不到秦国来，不为武王治病，不在秦都咸阳，尤其是不在秦武王面前显露高超的医术，也就不会引起李醯的嫉妒，至少也不会让李醯嫉妒到杀人的程度，因为你不会威胁到他在秦宫里的位置呀！你的到来和高超医术的显露，使他觉得他的太医令有可能做不成了。做不成太医令，就意味着要失去许许多多的物质的、精神的既得利益，没有这些利益，我李醯还能是现在的李醯吗？同样，庞涓不搞垮孙膑，魏王的信任就会转移；李斯不鸩杀韩非，秦国的相印，就可能离开李府跑到韩家的桌几上去。

若说嫉妒是心灵的毒蛇，那么，在中国，这蛇之毒，起码一大半是多恶的社会注入的；若说嫉妒是精神的地狱，那么，在中国，这地狱的围墙，就姓皇，姓帝，叫官本位。

198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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