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害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3日  

 

文革十年,是从1966年算到1977年的,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正好在这十年之中。知青们不是化外之民,下乡的地方也不是世外桃源,那个年代所有的骤云暴风,大潮小雨,知青们都不能不参与,只是参与的程度不同,就像今天的商品大潮,没有人能够完全躲得开一样。
同龄人中,我属于积极追求进步的那一类,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拔尖的。下乡后当然要继续革命了,一边下势苦干,一边积极进取,在不满十八岁的时候,就成了先锋队中的一员。党员的基本素质是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号召学大寨,咱就学大寨,号召批林批孔,咱就批林批孔。公社要开”抓革命,促生产”大会了,书记说庞进你代表知识青年发言吧,我就走上台去,慷慨激昂一番。工作队进村了,队长说庞进你给咱刷些大标语吧,我就提着白灰桶,一笔一划地在面路的墙上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等等。

时尚如此,加之没有涉及具体的人事,我的作为就没有引起什么反感,倒是有”庞进的言发得好”、”庞进的字写得好”之类的评价。然而,后来还是发生了下面两件事,多少影响到我的口碑。

那天晚饭后,我正拿着一本书在那儿读,一个回乡青年进来说,二老汉家唱老戏哩,你不去管管?那年月,老戏被打入封资修一类,是不允许唱的。既然有人来汇报,身为大队干部的我就不能不管。于是就去了。我进门的时候里面唱得正热闹,围了不少人。原来是二老汉过生日,请了一伙自乐班。二老汉笑嘻嘻地招呼我坐。我问唱的啥戏,回答是《三娘教子》,我就大声说甭唱了甭唱了。于是,唱的哑声了,拉的敲的没音了。大家面面相觑,有的人还拿眼睛瞪我。我说老戏不好,唱新戏吧。二老汉脸上没了笑容,说好好好,唱新戏唱新戏。唱的什么新戏我忘了,反正是没听几句我就走了。事后就有了议论,说庞进爱管事,把人家的好事摊子砸了。

那年月,私人养猪是要卖给国家的,如果不卖给国家,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可偏偏有两户人将自家养的猪私下里杀了,且偷偷地卖了肉。这件事不知谁捅到了公社里,公社下了通知,让私宰生猪者到公社去参加学习班–其它大队也有犯此错误的人。通知是送到另一位大队干部手中的,这位干部说他病了,头疼得很,又让送到我这里。我不好再推了,就去通知了生产队。于是,有两个人去了公社,参加了三天学习班,并在有线广播上向全社人民做了检讨。这件事后来被说成是我向公社举报的。那两人过去对我不错,我在人家家里也吃过派饭,自从有了这档子事后,见我时态度就变了,要么冷冷地不说话,用一种别样的眼神瞟我;要么说两句带点味道的话,不冷不热的。

多年后反思,我不想把责任全推给时代,推给他人。农村人的业余生活本来就很贫乏,唱唱老戏有什么不可以,我完全可以不搭理。农民自己养的猪自己不能杀不能卖,农民还有那些属于自己的权力?不就是为了多卖几个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吗?这有什么错呢?我为什么不会像另一个大队干部那样推一推呢?即就是不推,压到我这儿不去通知,又能怎么样?再设想一步,为这件事情受点来自上面的批评,也算不得什么,–即就是不当那个干部,我还不是我了吗?–我看到了浸入我灵魂深处的软弱、趋势和卑屈。

好在对另外一些事情,如测量庄基地、自留地,动辄让农民砍树拆房等等,我的态度很是消极。这些在其它地方搞得很凶的,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之类的事情,在我任大队干部的那两年里,一样都没有做过,这是值得庆幸的。否则,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那里的父老乡亲呢?

1999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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