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3日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老人家的这句话,在那个年月,使用频率是很高的。然而,朋友的胸脯上没有挂牌牌,敌人的脸上也没有刻字,知青们初到一个乡村,面对的几乎都是勤劳朴实憨厚热情的面孔,又怎么能一下子将”革命的首要问题”解决好呢?

一次,一个身子瘦小,佝偻着腰的老人拉着架子车在前边走,我帮着掀了掀,问了句大叔家在哪头住,老人客气地回答了我。后来,民兵排长问我,你吃派饭去过那老汉家吗?我说没呀。明白了吧,排长说,他家是用笸篮蒸馍的,我问怎么讲,回答是笼大!我恍然:”笼大”不就是”农大”吗?也就是成份大了。于是不禁为叫了老汉一声大叔而不安,幸亏当时除了老汉,再没人听见。而我初到队上,对年龄大的人,都是以叔婶称呼的。排长告诉我,那老汉是摘了帽的地主,虽然没帽了,但还是地主。队上还有一个富农分子,叫有财,住在北头。别看他啥活都会干,人怪能的,但可是个敌人,阶级敌人。

从此,我对那个叫有财的”阶级敌人”有了注意。有财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的样子,眼睛大大的,头发稀稀的,干活利洒得当,给人一种美感,是那种庄稼行里的”把式”了。对人也谦和有礼,笑咪咪的。一次做饭时,知青点的风箱突然拉不动了,我们几个人束手无策。这时候正好有财从门口过,见状就走进来,说这好弄这好弄,就帮忙拆了风箱,三下两下地修好了。这样的事情,要是连一句感谢的话不说,就不尽人情了,尽管我当时已知道了他的身份。

不久,工作组进驻大队。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批斗大会是首先要开的,对象是全大队的”四类分子”,有财是重点。事前工作组安排我发言,我一个知青,来了没几天,和人家前生无仇,后世无怨,怎么批,批个什么?当时流行的那些话我是会说的,文字也能组织得通畅流利,但你总得有点事实,不能全抡大帽子呀。想来想去,想到了修风箱这件事。于是就说这是阶级敌人居心不良,用小恩小惠毒害知识青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等等。这件事,不说我后来反思时,将它归入了平生有违自己良知的需要忏悔的一类作为,即就在当时,也觉得勉强,心里欠欠的。不知有财当时对我的表现能否理解,他可能感到有点苦涩,好人做不得的苦涩;也可能认为这个知青娃是不得已;更可能是顾不得,因为更厉害的伤害在后面,有一个发言者,说着说着,就冲下讲台,当着全大队上千人的面,左右开弓地扇有财的耳光。

多年后,经历了几多风雨,我当然理解了人类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恨,但当时是理解不透的,我自己也是恨不起来的。做了大队支书后,有一个工作项目是定期向阶级敌人训话,把全大队的四类分子召集起来,讲一通”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话。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总觉得让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给一群年过半百、低头弯腰,脸上满是皱折,眼睛里全是忧苦的老汉老婆训话,自己心里先楚楚得不行。好在民兵连长是复员军人,胆子正,正好做这件事情。

有一回,我从村巷中过,见前面围了一大堆人,原来是媳妇和婆婆吵架,吵得很凶,媳妇的样子很泼。我知道这家是地主,媳妇的公公戴着”帽子”。这时候我已是大队干部了,碰上这样的事情不管不合适。想了想,就对着门洞,大声喊那老汉的名字,老汉颤颤巍巍地出来了,我问咋回事?老汉立马泪汪汪的,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说着就伸出柴一样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打自己的头。我当时心一下子就软了。这时候,那媳妇也跑过来叽叽叨叨,诉说的都是婆婆的不是,我没听两句就烦了,说:”别说了!吵到街道上不嫌丢人?还不快把老人搀回去!”那媳妇见我没有倾向她的意思,心里不舒服,嘴上依然叽叽叨叨的,但还是借台阶下坡,伸手搀起了老人–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1998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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