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狱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3日  

 

我的外婆家在泾阳县云阳镇的樊尧村。小的时候,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和表兄弟们一起,将许多欢乐抛洒在村子里的窑背、场院、枣树下。今年春,因家事又去了一趟。但见房屋新了、高了,村路宽了,还铺了柏油,装了路灯。村外的景色更好:麦苗一大片一大片的油青,菜花一小片一小片的金黄,泡桐紫云团团比比入目,早桃红霞灼灼忽然一捧,田野里似腾未腾地飘游着乳白色的岚气,感觉是不经意地成了画中人。

也就是在田野里漫步的时候,这篇文章的题目跃上了心头。

我的眼前幻现出一杯酒,一杯用鸠鸟的羽毛泡过了的,唇舌一沾就一命呜呼的酒。

小小的酒杯虎狼般蹲在粗糙的木几上,恍惚间,你能听到它的狞笑。一道光线从高高的狱窗上射进来,使我们能够看到一张面对着这杯酒的两颊瘦削、眉骨突出的脸。这是一位衣袍破旧、发髻散乱、神情戚郁的中年人,他的名字叫韩非。

几十年的精思苦虑,发奋奔走,换来的竟是这一杯断命的黄汤么?

应当说,这样的场面,他是有过预感的。这样的预感入狱之后他就产生了,甚至可以说来秦国之前就在脑海里飘荡过。然而,真的铺排在眼前时,他还是感到了惶恐和震惊,就像几个月前,他听说秦王为了得到他,要悍然发动一场攻打韩国的战争时那样。

对于秦王嬴政,以前的耳闻并不好,人们说这位君王,蜂鼻长目,胸同鸷鸟,声如豺狼,刻薄寡恩,心地歹毒,困穷的时候对人谦和,得志的时候便视人如蚁,动辄躏杀。他不以为然,甚至觉得一个以驾驭万民为己任的君王,就应当这样。

嬴政对他的评价也早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那是这位志在天下的君王在读了他的《孤愤》、《五蠹》等文章后的感叹之言:”唉呀!我要能看到这个人,并且跟他交往,死也不遗憾了。”这是”帝王之学”和”帝王之心”的扣合。激情喷涌的《孤愤》,是指点君主运用权术;洋洋洒洒的《五蠹》,是主张君主采用法制。精通权术,可以不择手段;推行法制,不惜严刑重罚:这实在是滚动君主帝国走向强盛的两个车轮啊!

攻韩的秦军长驱直入,软弱的韩王赶忙将韩非拱手交出。于是他来到了秦国。本想着有一肚子的学问,又有秦王那番评价,到咸阳后能被赏识和重用,却没有料到连秦王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投进了云阳大狱!

1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只脊毛发黑的大老鼠,顺着墙缝悉悉卒卒地爬到狱窗上,吱吱地叫着,好像在说:

“韩非先生,我的同窗,我的好友,我的兄长,人生自古谁无死,你就喝了这杯酒吧!”

哈哈,李斯,伶牙利齿的李斯,摇头晃脑的李斯!

十几年前,他们一同在”隆礼重法”的荀子门下学习”帝王之道”。那时候,李斯就对人生际遇发表过高见:”一个人最耻辱的莫过于身分卑贱,最悲哀的莫过于处境穷困。你看那茅厕里的小老鼠,吃着污秽之物,人狗走近,就惊慌逃窜。而那仓库里的大老鼠,吃着囤积的粟米,住在宽敞的屋子里,用不着忧虑人狗的接近,活得雍容自在。要做,就做这样的大老鼠。”

他确实做了一只这样的大老鼠。入秦后,先舍人,后客卿,接着又是廷尉,下一步便要坐在丞相的位子上了,真可谓一路青云。现在,这位一路青云的大老鼠,已不满足用国库里的粟米裹腹了,他还要吃人,用伶牙利齿吃人,借用君王的威势吃人。

当年,读了我韩公子的文章,他曾自愧不如。如今,我韩非徒有满腹经纶,旷世文采,却要眼睁睁地绝命于昔日老同学的鼠齿之下。这又一次验证了老师的看法是对的:人性恶,血淋淋的恶。

借口是不难找到的,他会这样对秦王说: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现今你大王要吞并诸侯各国,韩非怎么能不替韩国效命,而替我们秦国出力呢?大王一时用不上他,一旦让他回到韩国,岂不是后患?不如杀掉算了。

这样的借口堂而皇之,心性残暴的秦王不会不点头。杀就杀吧,只要有利于我的千秋帝业,杀几个有才华的文人算什么?–我嬴政杀的人还少吗?

诬以罪过,诛以公法。–这样的手段,在我韩非的《孤愤》中早已阐明了:法术之士和权臣硕鼠不能并存,法术之士焉能不危?

一阵寒风吹来,窗上的老鼠不见了。面前又是这杯酒,喝下去便痛煞肝肠、七窃出血的酒。

是的,古今中外谁不死?我不过先走一步,李斯、嬴政迟早也得死。比起那些久病不起,吃了一车车药草仍无济于事者,这样的死倒也干脆利落;再比那些遭受黥面、剜目、削鼻、断足、割掉阳器,枭首、腰斩、车裂、菹肉弃市者,这样的死还落了个浑全。这一定是李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给予的特别照顾了。谢谢你,硕鼠!

2

后人们也许会指责我,说你韩先生所竭力倡导的法制,是把人不当人的法制,和以人为本的高度文明的法制不可同日而语;你大肆鼓吹的权术,也满是些见不得人的卑鄙肮脏、恶劣透顶的东西。说得扎实些,你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在为那几个孤家寡人效忠,都在助长着褒扬着蹂躏人性的独裁和暴虐。因此,你的被鸠杀,是顺乎你的理论的,起码是你自己所欣赏的。

是的,是很残酷,也很卑鄙。但是,生活在一个残酷卑鄙的社会,如果不懂得运用残酷卑鄙的手段来对付残酷卑鄙,你就会被残酷卑鄙生吞活剥,连根骨头渣都不剩。

可是更有趣的是,深谙残酷卑鄙之手段如我者,还是被残酷卑鄙吞噬了。

人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是被我自己编织的花环勒死了,是用我自己喜欢的枕头敲了我的头。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韩非先生端起酒杯,仰天长笑,一饮而尽。

不错,脚下这块土地,曾做过强秦的监狱。我站在田垄上作如是想,当年被囚禁在这儿,被凌迟、腰斩、鸠杀者,肯定不仅仅是一个韩非。不像长城、骊山陵,至今赫然耸立,让人们参观、瞻仰;也不像阿房宫、秦直道,还留下些痕迹让学者们去考古。云阳狱除了一个名字和一串悲壮、凄惨的故事外,没有什么遗迹让你追寻;当年的景致,就只能在想像中去欣赏了。

不过,一山起一云,一时生一景。如今崛起在这块土地上的塑料大棚,就是一道新的景观。一排接一排,一片连一片,阳光下白花花的炫目。如果说碧绿的麦田像海洋的话,这些大棚就是满载的白色的舰船。不过,从这些舰船上御下的,不是活蹦乱跳的肥鱼胖虾,也不是死沉严裹的军火器械,而是红艳艳的西红柿、水灵灵的青辣椒,和脆生生的嫩黄瓜……

韩非先生,李斯先生,以及嬴政先生,有关”云阳狱”的话题,暂且讨论到这里,现在我们尝尝鲜,来,开吃!

(作于1996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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