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走了几个月了。几个月来,一个问题总在脑子里回旋着:我们离大师有多远?
没有挽联挽幛,没有哀乐颂词,不搞告别仪式,也不开什么追悼会……这一切,我们能理解,自己做起来似乎也不难。人活精气神,人死一把灰,折腾得场面再大,破费的银钱再多,对死者来说,确实已没有任何意义。据说现在一个骨灰盒,少则一二百元,多则上万元。我相信,把骨灰装在一个纸盒子或者一个塑料袋里埋了,和装在一个用黄金打制的匣子里供起来,价值没有什么不同。何不把这笔钱省下来,资助一下那些上不起学的贫困儿童?
我们做不到的,是钱先生的淡泊。钱先生的淡泊是真淡泊,或者说是彻底的淡泊。他一生都与官场远远的,也与名利场远远的。谢绝进入”东方之子”,谢绝入选多家电视台联合筹拍的《当代中华名人录》首批名单,谢绝出任香港大学文学院院长,谢绝各种抛头露面的活动和记者们的采访……这些热热闹闹的有名有利的事情,如果摊到我们的头上,我们会怎么对待呢?
钱先生能彻底地淡泊,因素可能有好多条。是的,他天性不好热闹,儿时”抓周”,便抓了一本书,成人后更是钟情于书。读书、写书,是他生存的支柱,也是他生活的内容。所谓智慧超群,所谓才华绝代,所谓钱式幽默让人叹为观止,全体现在他的书里。而无论读书还是写书,都得坐冷板凳,都是寂寞人的事业。那些将主要精力花在争名于朝,夺利于市的人,与大师级作品无缘,与大师级学问无缘,当然,也肯定与大师无缘。
有人说钱先生的淡泊,是洁身自好使其然。不错,在钱先生看来,社会的大变动,使”好灵魂”远离许多人而去,那些个上帝不要的”灵魂”,往往”又臭又脏”。一介书生没有清除这些脏臭的大力,又想不受其污染,只有洁身自好。因此,对那些”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的事情,钱先生一概谢而绝之。或许有人说这钱先生也太清高、太自负、太不尊重人了。但我觉得,钱先生的做法是对的:对那些灵魂高尚者,理应深怀敬意;对那些脏臭灵魂污浊事,不理睬不参与,就已经很宽容很大度了,难道还非得奉以笑容,向其靠拢,甚至同流合污不成?
还有朋友说,自谦,或许也是导致钱先生淡泊的一个因素。钱先生可能觉得,自己前面还有王国维、陈寅恪、鲁迅、胡适;国外还有蒙田、池田大作、马克斯 韦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学问无止境,功业无终极,还是不张扬不喧哗为好。–但是,我觉得,和自谦相比,钱先生更多的可能还是自信。文学上,一部《围城》,足以让众多的长篇小说逊色,而《谈艺录》和《管锥编》,又使多少人望而却步:把事情实实在在地做到这个份上,还要那些虚荣干什么?
想想看,我们和大师差距有多远:我们的天性不净、不纯,缺乏大慧根、大定力;我们好热闹,好让人说自己了不起,因此常常身心静不下来,思考深不下去。我们有较多的欲求,欲求多了骨头就软了。当那些脏臭的灵魂向我们招手的时候,我们不能果绝地将其拒之门外。我们常常迫不得已,又无可奈何地陷入这样那样的泥沼,在这些泥沼中扑扑腾腾却总是走不出去。
我们写了不少文学作品,可我们的作品能和《围城》媲美么?我们也在做学问,可我们的学问,做到了《谈艺录》、《管锥编》的份上么?我们不自信,我们多少有些心虚。心虚了就不免矫情,就需要外在的东西来装点门面。于是,我们看重社会对我们的评价,珍视那些个露脸的、得到褒奖的机会。渐渐地,来世一回的主要目的退到了我们心灵后台,在前台表演,从而诱惑我们的,多是些热热闹闹、花哩胡哨、云遮雾罩的东西。我们把这些东西看成是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认证。似乎一个人活得好不好,就看有没有这些东西。
人生真像一个容器。虚的东西多了,实的东西肯定就少了。泰山是石头垒起来的,西玛拉雅山也是石头垒起来的,一团团空气,顶多只能成就一片海市蜃楼,而海市蜃楼的光景总是短暂的,虚无缥缈的。
我们不是大师,我们向大师学习。
(原载1999年8月30日《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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