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猫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2日  

 

说起来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同一个办公室的唐大姐还没有退休。胖胖的唐大姐是一位养猫专家。你无论什么时候到她家,都能闻到浓浓的”猫味”儿,都能听到”妙妙”的叫声,都能看到或大或小或白或黄的猫咪,不是在屋子里跑呀跳呀,抓呀挠呀,就是静静地卧在窗台呀床边呀沙发上椅子下打着盹儿。平常是两三只,到了下猫娃的时候,就是五六只甚至七八只,簇成绣球般的毛团团,让你顿生爱怜之意。我也是从小喜欢猫咪,以至于对长得有点猫样的人感觉都一直比较好。到唐大姐家去了两次后,就禁不住提出”送我一只小猫吧”的要求。唐大姐满口答应,说这一窝被亲友们号完了,等到下一窝,一定有你一只。

这”下一窝”终于有了,唐大姐告诉我,她家的”莎莎”已经分娩,生下了五只小猫。不过,莎莎的先生”笨笨”,却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了,大概是被窗外的花花世界吸引,冲破框范,相会其它女友去了吧。唐大姐寻找多日,问了好多人,不得猫影,惋惜得眼泪花花的。两三天后,唐大姐对我讲,她的一个友人打来电话,说家里的小猫已经满月,可以去捉了。笨笨是这窝小猫的父亲,人家回赠这只猫是作为答谢的。你若急着要,咱们晚上就去捉吧。我自然说好了。

吃过晚饭,我就兴冲冲地随唐大姐去了。因为事前打了电话,我们一敲人家的门,一个姑娘就抱着小猫出来了。姑娘很漂亮,头发披散着,刚洗过澡的样子。这小猫有波斯血统,毛细长,纯黄色,很乖倩的样子。这简直是一幅画了:一个清爽可人的姑娘抱一只净洁可爱的小猫亭亭地立在门口–这情景使我那天晚上的心情分外的好。时在腊月,我就将羽绒服拉了拉,将小猫放在怀里,暖暖地抱了回来。当晚,唐大姐就流露出舍不得的意思,说这只猫圆头圆脑,憨憨的,很像它的父亲笨笨,问我能不能先给她,一个月后她再送我一只白波斯猫。我说让我先养着吧,白猫出月后再换不迟。

唐大姐说这只猫像笨笨,那么就叫它”本本”吧,音同字不同,算是对走失的乃父一个纪念。一个月后,唐大姐如言将一只小白猫抱来了。这小白猫生得别致,身子全白,尾巴全黑,有”雪里拖枪”的味道;脑门上又偏偏地生着两朵黑花,又可以称”棒打绣球”了–黑尾为棒,打到脑门上,偏了。我给这只猫起名”分分”,因为它和本本是同父异母,就”本本分分”吧。唐大姐当时就要把本本带走,我说让它们一块儿玩几天吧,唐大姐点头说也好也好。

分分初来时弱小,绒球一团。喂以奶粉、白馍、牛肝、猪肺、鱼头、鸡爪之类,日见其长,两个月后达尺五有余。肥胖富态,温柔乖觉;走路摇摇晃晃的,有大首长的气派;睡觉懒洋洋的,你若逗它动它,它就顺着你的手势朝下倒,就是不愿意觉醒。有时还喜欢将你的脚指头咬啊咬 –当然是象征性的,然后顺着裤管朝上爬,爬上来后,就静静地卧在大腿上或躺在臂弯里,汪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看着你读书写字,好像它天生就是要来做你的知音似的。我隔几天给它洗一次澡:放半盆温水,倒点洗发精,将头呀尾呀,腿呀爪呀,都仔细地洗一洗。然后用毛巾包起来,放在暖气片上或电热褥上。待差不多干了,就拿起梳子,将那长长的柔毛梳啊梳。这时候它就呜噜噜地念经,或者伸出舌头来,一下一下地舔你的手掌。

我这里常有人来,来人多是些作家呀诗人呀,或向往成为作家和诗人的人。他们见了分分,都免不了要抱一抱,抚摸抚摸,说这只猫咪真不错哩。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说那好呀,有劳你的才情,为我们的猫咪作首诗吧。一般情况是稍稍地愣一下,然后就答应下来,说让我回去想一想,做好了下次带来。这样,不长时间,就有了十多首”猫诗”。这些猫诗,各有各的意境和味道。请看–

记得那次丢手绢/我便把纯情给了你/披上你洁白的云/秋雨便不再迷朦,从此/喇叭花停止了播音/太阳花,太阳花也收起了憨笑/所有的孩子都在做梦/你也在做梦/于是一个男孩子/一盆水竹和你/组成了一个美丽的风景

你将静谧的温柔给予我/就像一朵白云安详地走过/轻轻地走来一如夜的深情/向我静静地诉说/诉说无语/诉说无语/如一河相思在心里闪烁

这是两首诗。前者题名《风景》,意思有些朦胧,依稀流露出一位女青年美好的梦境。后者名为《爱的极致–给Fen Fen》,明白一些,是一位多情男士心迹的表露。他们是借一只猫咪,诉自己的衷肠,我们的分分,成了”情”的象征物了。在我的印象里,两首诗的作者,才气天分都是不错的。可是后来,他们都金盆洗手,不作诗,也不作文了。女青年多年后曾和我通过一次电话,我问你还写诗吗?她说早不写了,现在谁还写那没意思的劳什子呀!想必她现在正在做着什么有意思的”劳什子”,看不上一天到晚搜肠刮肚、吟吟哦哦的”劳什子”了。男士走了做官的路子,做官和作诗显然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路径大大的不同。这一切,我们的分分当然是不知道的了。

再看–

一个白色的精灵/守卫着这一片富饶的土地/你的岁月/巡逻在书橱的边境线上/监视着窃啃文明与进步的鼠辈/一朵耀眼的雪浪花儿/跳出湛蓝的静寂/唱着欢快的歌/印在这绿色的心扉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蹦跳/淘气的孩童/天真/透在你审视生人的眼里/捉不住/一个纯白色的梦/跳上膝头/打破/世界和心中的寂寞

你眼里是天堂/我眼里是地狱/天堂和地狱本来就在一起/里面住着我和你/叫一声”分分”/分开了/我就是我/你就是你

世界之大/大如你分分/世界之小/小如你分分/你的灵性/是我的灵性的一分吗/你的心/却是我心的一部分

这四首诗的题目分别是《一朵雪浪花儿》、《纯白色的梦》、《致Fen Fen》和《分分之歌》。–你看我们的分分有多么重要多么有用,不但”巡逻在书橱的边境线”,威慑那些”窃啃文明与进步的鼠辈”,还可以将”世界的寂寞”打破,甚互和世界同大同小,还有什么”天堂”呀,”地狱”呀,可怜一个小小的猫咪,能承载这么重的负担吗?

那天下午,贾平凹来我这儿串门了。当时本本还没有送还,隔壁的同事见他来了,也把自己的小猫抱了过来–这只小猫也是向唐大姐要的,和分分同窝,体型比分分小一点。这样,一时间,竟有三只猫咪在我的小屋里跑来跑去了。我递给他一支烟,说凹兄呀,你也为我们的猫咪作一首诗吧,就把这三只猫的关系大体上向他讲了讲。他吸了一口烟,头微微地点了点,就从我桌上拿了一片纸,掏出钢笔低头划拉起来。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吧,他就把纸片递给我,我一看,上面已有了四段蝇头小字,统称《猫诗》–

先是一个”序”,这么写着:”大猫叫分分夫人,小猫一个叫德小姐,一个叫赛小姐,三猫同父而二小姐为夫人之女。”–显然,贾氏没有将三只猫的关系听清楚,名字也搞混了,不过这没什么要紧。

接下来是”之一”:分三节,第一节:”这是个乱伦世界/世界上只生女性”;第二节:”男人们都喜欢/于是都有了了知名度”;第三节:”终于明白今日文坛/女作家这么多”。–才气大的人联想能力总是又强又奇的,由此见了一斑。

再下来是”之二”,只有两句:”一看见你/我就想变作老鼠”。–这两句很妙,想来是贾氏对一个”爱”字的独特理解了。不过,和家猫不同,这年头大多数有波斯血统的猫,都被宠得不会逮老鼠,也不屑于吃老鼠了。我的姐姐家养着一个”妞妞”(也是我向唐大姐要的,是本本、分分的孙子辈吧),却还在一个旧纸箱里发现了一窝老鼠,有小老鼠就一定有大老鼠–猫鼠竟然能同居一室!

最后是”之三–兼题猫主人庞进”:”猫说:河里的大鱼不如碗中的小鱼/庞进说:看街上的女人不如回家养猫/于是庞进养了一只分分,分分吃了一顿肉/生了两个小姐”。–这又是作家在拍展艺术的翅膀了,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我将这些诗作念给分分听,分分瞪着圆眼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我说分分呀,你看你多么有福呀,这么多人给你写诗。那天晚上,我一边抚摩着分分,一边抓起笔,忽喇喇地写下了五段子–

其一:将脸贴近你的头/呜噜噜呜噜噜/飞机要起飞了/要下雨了/要地震了

其二:饿了要吃/饱了就睡/睡够了就爬起来/张一个大口/伸一个懒腰/撒一泡热尿/然后就蹦就抓就跳/沙发罩住了/墨水瓶放高了/裤子抓毛了/老婆埋怨了

其三:你比有些人可爱/因为你活得痛快/你比有些人豪迈/因为你活得坦率

其四:圆乎乎的脸/黄幽幽的眼/咬烂了我的书/讨厌/讨厌

其五:无所谓无所谓/吃吧喝吧拉吧/一切都无所谓/反正我们都会死去/养你爱你烦你/都只是短暂的一瞬

诗写出来了,好赖都是当时的感受。取个什么名呢?想了想,叫”养猫人自语”吧,就叫了《养猫人自语》。现在想起来,以《诗猫》为名也是不错的,你说呢?

(原载1998年第11期《延河》,收入《我的童心童趣–当代名人自述》,未来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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