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天谈及如何进行文学欣赏时,我曾顺口举了个例子:说比如墙上有个黑点,可以说它是个钉子,也可以说它是只苍蝇,还可以说它是枚太阳。欣赏者不同,观察角度不同,审美心态不同,收获也就不同,不可能一律也不必强求一律。创作和欣赏是审美过程的两个环节,联系密切又不可代替。一篇文章写出来,其实只是完成了审美的一半,另一半得由读者来完成。你得品味、联想、填补、发挥等等。您说总得有一个客观标准吧,黑点就是黑点,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怎么觉得,固然黑点就是黑点,但不能仅仅只是黑点。仅仅是黑点,怕不太符合文艺创作的特性,也把宽阔活泼、丰富多样的审美欣赏拘谨了。如果是个数学教师,我可以给学生讲这就是个黑点,从这个黑点出发,可以划若干条射线;如果是个粉刷匠,我可以认定它就只是个黑点,然后抹它一刷子。问题是我现在既不是数学教师也不是粉刷匠,而是一个文艺创作者或审美欣赏者,那么,这个黑点为什么不可以看作苍蝇看作太阳呢?
想得再深些,我觉得这里有一个怎么样看世界的问题。传统的观点往往过分强调世界的物质性即客观实在性,其实,自从人类出现以后,就没有脱离意识的物质,任何物质也都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或重或轻地打上了人类意识的烙印。进入微观领域,物质的客观实在性也受到挑战。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基本粒子,使人类永远”测不准”–不能同时测定粒子的确切的动量分量及确切的对应坐标位置。因为在测的过程中,你怎么也排除不了测量仪器和测量者自己即主观因素对被测量对象的影响和干扰。在宏观世界,这种影响和干扰我们或许觉察不到;而对于微观粒子,这影响和干扰的作用力就相当巨大了。可见,人类认识到的构成物质的最小微粒–基本粒子,是不能摆脱以有意识为特征的人类而存在而运动的。
这就启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世界呢?比如,我们就可以将创造作为世界的本原,从而突出和强调世界的创造性–这里的创造,指的是由创造物参与并发挥创造效能经过创造过程完成从而有新的创造物出现的活动。物质也好,精神也好,非物质非精神也好,只将看作”创造物”就可以了(创造物指的是参与创造的一切)。比如这个黑点,它无疑是个创造物,既然是创造物,就得受创造律支配,不断地进入创造过程,从而生成新的创造物。我看黑点和你看黑点以及他看黑点,是不同的创造过程,生成的新的创造物可能相似则不可能相同或大不相同。这或许是人们在审美创造中,将墙上黑点看作苍蝇、看作太阳的”哲学依据”吧。
另一个有趣的话题是”创造态”。由于时间关系我发言时未能展开。您将”创造态”讲解为灵感状态,说灵感状态并不常有,即使写一篇几百字的短文,也常常苦思冥想困涩多日而不能左右适源一挥而就。这是很符合创作实际的。
由于我们将创造揭示为世界的本来,那么,创造物有人和自然物之分。人的本质特征在于他是能动自觉有意识的创造物,自然物则是非能动不自觉没有意识的创造物。如果我们把创造物进入创造过程发挥创造效能的情形称作”创造态”的话,那么,创造态就是世间万物最常见、最普遍、最一般的存在方式了。
这是从宏观上讲的。具体地讲,我们可以将创造态相对地分为”创造静态”和”创造动态”。比如一支钢笔,作为创造物,它每时每刻都处于创造态,插在笔筒里是创造静态,拿到手中并开始书写就进入了创造动态。创造静态时,创造物发挥的创造效能小或者很小,( 插在笔筒里的钢笔,只是一个摆设、一种点缀或一种预备);创造动态时,创造物发挥的创造效能大或很大,(拿到手中开始书写的钢笔,就成为感情的导体、审美的工具或战斗的武器了)。人是”万物之灵长”,尤其是以创造新美为天职的作家艺术家,其创造态和其它创造物(尤其是自然物)的创造态有质的不同。插在笔筒里的钢笔想不到也不会去想它将要写点什么,而坐在书房、躺在床上、散步在河边的作家,则可能正在思考他要写点什么、该怎么样去写,即使是吃饭睡觉、打牌下棋,甚至和人聊天看人吵架,他也会自觉不自觉地联系到他的创作。创作和他的生命交织融汇在一起,除非他的生命宣告结束。这也就是说,一个作家毕生都必须也必然或”静”或”动”地处在创造态中,他自始自终每时每刻都必须也必然以一个能动自觉的创造物的面目出现。
创造静态是创造动态的准备,创造动态是创造静态的必然,二者互相转化,相依为命。一个作家不可能总是处于创造动态,不吃不喝不睡不歇,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写它八万六千四百秒;一年三百六十天,写它八千六百四十个小时;也不能一直处于创造静态,总是在准备、在酝酿、在构思,而不见新的创造物–美的作品问世,–这样的”作家”还算是作家吗?
仔细考察,创造动态还可分为创造萌动态、创造悠动态和创造激动态。创造萌动态是创造的萌发期,如一个作家产生了写点什么不可的意念,于是就坐在桌前,拿起了笔;创造悠动态是创造的进展期,类似于佛教禅宗的”渐悟”。萌动态和悠动态没有时限,长则数日数月,短则瞬间片刻;也可能缩合为一,萌动即悠动,悠动即萌动。创造激动态是创造的喷发期,类似于佛教禅宗的”顿悟”,也就是您讲的”灵感状态”或”妙悟状态”。这里,一般要由”创造契缘”来触发,即”萌动”后立即进入”激动”(“悠动”的时间短暂到几乎没有,或者说已并入”萌动”里去了)。创造契缘指的是创造的”契机”和”缘分”,比如忽然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触到什么、想到什么、梦到什么等等,象一只鸟儿掉落在本来不相干的两根电线上,创造契缘接通了原来不通的神经回路,使你的创造性思维的火花突然间迸射,刹那间你便茅塞顿开、文如泉涌,及至若痴若狂,忘乎所以了。这是创造态的最高潮,你非喷发不可,也非一喷到底不可。在喷发过程中,你享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感,这就是所谓的”高峰体验”或”极致效应”。喷发过后,你会感到全身通泰,内外舒畅,真是痛快极了,美妙极了。(当然,也会感到疲倦–好快活好快活的疲倦呵!)
看来,一个作家,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以创造新美为特征、为目的的,能动的创造物,必须使自己不断地进入创造过程,不断地发挥创造效能,力图不断地产生新的创造物–超越前人也超越自己已往的,足以最大限度展示的创造价值的文学作品。也就是说,要抓住”创造萌动”,把握好”创造悠动”,十二分地珍惜”创造激动”–全神贯注,尽情喷发!
以上看法,青果而已。不揣冒昧,请您指正。
(原载1992年第2期《灵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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