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干旱少雨,世世代代靠天吃饭;世事浅薄,靠儿女吃饭都大成问题,何况靠天?因此靠天就成了求天、祈天、央告老天了。
老天是个“大衙门”,职权重叠,部门交叉,职责模糊,不下一番功夫,“磕头也找不到个地方”。经过百代探索、千年寻觅,老百姓终于找到了管雨的“机关”。这“机关”叫龙宫,首长叫龙王。于是,陕北人就千方百计和龙王套近乎。不求别的,只求个风调雨顺,不要让庄稼汉们白受苦。
陕北人实诚,对龙王的抬举和敬奉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具体体现在建筑上、乡村风俗中和男女老少的行动里。陕北庙少,纯粹由民间自发修建的庙更少,但稍微大点的村子都有龙王庙;陕北人爱闹红火、爱转“九曲”,届时不敬孔夫子,不敬赵公明,单单敬奉龙王爷;陕北人少文化、多天真,不怕皇帝不怕官,但人人都怕龙王爷。陕北有许多风俗都和龙王有关,例如不能在屋外梳头,不能在野地里敲打盆子、碗,据说都出于对龙王爷的尊畏。
俗话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这个道理放在别的地方是对的,放在陕北人和龙王爷的关系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陕北人敬龙王、怕龙王、涎了脸儿巴结龙王,结果总是一场空。总是年年敬,年年旱;什么时候用雨什么时候旱,什么地方缺雨什么地方旱。龙王老儿没良心,专门欺负陕北人。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权力在人家手中,下不下雨又事关自己的生存大计,人在屋檐下,谁敢不低头?于是祈雨就应运而生,成了陕北的风俗。
陕北人祈雨和别的地方不同,苦求中不乏愤怒,祈祷时满怀怨恨。总是一求、二告、三诱、四哄,绝望时还敢“霸王硬上弓”!
求,就是道苦情、乞怜悯,像冤妇的哀哭;像屈汉的诉说;像小娃娃畅声唤亲娘;像老婆婆抹泪求儿媳:“不行了,不行了,老天旱得不行了。老龙王,快下海雨,下了海雨救万民。”
告,就是说事实、摆现象、叙悲惨、说凄怆,像穷困户给社区领导写的救济申请,像地方政府给中央打的灾情报告:“山干了,水干了,地里的庄稼着火了。老龙王,快下海雨,下了海雨救万民。”
诱,是劝说、鼓励、启发、引导,像大人乖哄孩子,像领导安慰群众,像“能不够”女人藏了焦急鼓动孩子背唐诗,像穷光蛋男子饿着肚子给女朋友谈理想:“上来了,上来了,南面的云彩上来了,和风细雨过来了。老龙王,快下海雨,下了海雨救万民。”
哄,不是欺骗,而是百般献殷勤,万般搞吹捧,变磁卡法子让龙王高兴。像孙子在爷爷怀里撒娇,像部下在顶头上司面前装傻:全村老少头戴草圈帽、身穿破衣衫,三拜九叩把龙王爷请出来,让十几个小伙子抬着“可山二洼”地飞奔。一边奔,一边编些离奇的故事:明明是人们抬着龙王的泥像,偏偏说成“龙王提着他们进了一回龙宫”;明明是骄阳晒出来的热汗,偏偏说成“龙宫里带来的甘霖”;明明饿得“心锤儿打得肋骨闷响”,偏偏说“凡人克化不了神仙的佳肴”。无论平时多么老实的人,说谎话都不觉得脸红——“一年的庄稼,二年的性命”,为此,脸都不要了,还红个什么?
一旦求不得、告不饶、诱不成、哄不了,陕北人的“脾气”就开始了,这就是“霸王硬上弓”。把龙王爷的泥像放在太阳下晒,让他尝一尝这天旱的味道;找一个灌了水的葫芦往他手里塞,堵住他“没有下雨指标”的借口;纠集人围了泥像唱,不给他片刻的安宁;抓一些猪羊当着他的面杀,提醒他再不下雨就“后果严重”。更有那上了年纪的人“老夫聊发少年狂”——没牙齿的老婆婆弄散了头发要往泥像上撞,白胡子老汉手提了牛鞭要把那泥像往碎里抽,齐声嚷:“命都不保了,怕你龙王为什么?”
其实,祈雨只是一种宽慰人心的形式。那些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在他们预测快要下雨的时候,才开始组织乡亲们祈雨。为的就是稳定人心、凝聚力量,鼓励人们学好向善。每一次祈雨,都是一次村庄秩序的整顿。主事人会把天不下雨归结为老天对人们不务正业的惩罚,从而使一些长舌婆娘、嫁汉女人和偷鸡摸狗的人们慌了神,跪在泥像面前一遍一遍地检讨自己的过失,央求神神的宽恕,形式如同民主生活会上的领导述职。这应该是陕北人的发明创造。只要那比油还珍贵的雨水一降临,人们的共同目标实现了,心情就舒畅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山里的庄稼上了,干起活来就更足劲了。